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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1979年夏天(31b)

作者﹕林良彬

徐雨絕筆

P.S.收到信後,請拿附在信內的鑰匙進入我家,音響唱盤上有一封如何處理我家遺產之事,所有文件已簽好字,就請柯伯伯代為處理了。

 讀完這封信,復秋和婉如的內心五味雜陳,一時竟不知作何感想。復秋只想到徐雨這個糊塗蟲,自殺未成,卻留下遺書,無意中讓人知道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婉如則悲喜交加,悲的是徐雨矇騙了她;喜的是他這個人畢竟還是深深的喜歡上自己。另一方面,她體會到徐雨對其父罪行內疚之深並非她所能理解的,即使明知自己的無辜受牽累,但是做為一個罪大惡極的凶嫌家屬那份不堪,真是非外人所能道,尤其是母子倆都有著非常細膩的感情,和高度的自尊心呢。

 婉如想起她不應該「看」到徐雨這封信,心略不安。

 「復秋,這信不巧被我看到了,……」

 「誰會預先知道信中的內容呢?」說話的語氣和平時不太一樣。

 「不要告訴徐雨,可以吧?」婉如試著解套的方法。

 「其實讓他知道妳讀了信也沒關係,誰叫他鬧出這種荒唐事!」復秋內心起了某種騷動,不由得顯露憤慨樣。

 「徐雨知道了,會作何想呢?……還是不要告訴他吧!」

 「……這件事和我們三人都有關,妳知道也好!」

 「我們三人?」婉如問著,內心突感到特別的害羞與不安。

 「那天和徐雨在橋下promise的事,我一直牢記在心,現在讓我發現:徐雨這傢伙竟然把妳讓給了我,這樣是不公平的。」 復秋為人一向光明正大,在橋下和徐雨許諾公平追求婉如的一幕突又歷歷在目地浮現在腦海中。

 復秋道出了心中憤憤不平之事,婉如感到這封信無端把事情複雜化了,她不知作何回答。

 「婉如,」復秋生氣地說,「我可不願意徐雨讓步呢!即使妳真的不知情,我和徐雨仍必須把這件事說個清楚﹐講個明白!」

 「復秋,不要浪費心思在這件事吧!即使徐雨現在回頭來追我,我也不會接受他了,一切都太遲了!」婉如焦急地說,「你我的關係已經不可能逆轉了,我們已經是一對情人了!」說到後來,臉兒緋紅。

 「可是,這對徐雨不公平呢!你想想看,如果徐雨不壓抑自己的感情,而是大大方方地追求妳,那麼情況可完全改觀了!」

 「復秋!不要想那麼多了,我對你的心意不會改變的!」

 「……可是徐雨的信不得不讓我產生一個疑問:如果我爸不是妳家的恩人,妳還會選上我嗎?」 復秋又在鑽情感的牛角尖了。

 「不要說了,現在絕對確定的是:我願意一輩子跟著你,而不是跟他!」 婉如面對了難題,毅然如是說。

 「但是,妳真的出自誠心地喜歡我、愛我嗎?」傻小子繼續逼問下去。

 「我已跟你說過,而且信中也提到:我早就喜歡上你這個“囝仔王”了!」婉如在連串逼問下,眼眶紅了。

 「……對不起,婉如!我不知怎麼搞的,這封信困擾著我,心裡一直想著:這件事對徐雨不公平!」 復秋見到婉如的淚眼,突覺無謂地逼人,於是及時中斷了這場不愉快的對話。

 婉如可以體諒復秋耿直的個性,倆人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復秋回到雜貨店不久,突然接到建南從榮總打來的電話。

 「不好了,徐雨母親急救無效,醫生剛宣佈已經回天乏術了,也許今晚就走了!」建南聲音急促。

 「我們馬上趕過去!」

 柯老、老嬉皮、婉如和復秋四人搭計程車急馳榮總,一行進入急診部門,巧遇徐母被護士人員從救護病房中推出到徐雨停留的普通病房。建南、怡芳和芷玲三人正在安慰那受苦受難的年輕人。徐雨跑到母親床前痛聲呼喚,徐母毫無知覺,只見她呼吸短促,臉部肌肉痙攣扭曲,似乎正在和死神做最後的掙扎。大伙見此一幕,年輕人都不禁陪著徐雨落淚,柯老和老嬉皮則雙眼通紅。不到一刻鐘,傅神父也趕到,立即站在床前為徐母祈禱,大家都看到這位熱愛異國的白人長者竟也熱淚盈眶。

復秋找機會將那封信偷偷交回徐雨手中,他悄悄說:「這信沒給水牛看,婉如無意中卻看了!」徐雨又感到一陣強烈羞愧的侵襲。

徐雨母親服藥自殺的事立即傳遍了福林橋邊的小社區,喪事在傅神父等長輩的安排下,舉辦得轟轟烈烈,出殯當天竟吸引了數百人的沿途送行,老嬉皮說這種陣容在士林鎮簡直是罕見之事。

 出殯行列浩浩蕩蕩到達了陽明山第一公墓,在一塊未署名的墓地上,眾人圍繞墓旁。徐雨、復秋、建南、John四人把紅漆棺木置入墓穴。傅神父在徐雨母親墳墓旁做了簡單的宗教儀式,原本答應徐雨不做任何講道的傅神父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用標準的國語說出如下的感言:

 今天這麼多的人來到這裡送葬,實實在在表示著我們這個社區內不乏有同情心的人。

 徐雨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在不到十天內喪失了雙親,那位父親帶著罪孽離開人世,母親卻為了彌補夫婿的罪過,在深刻的羞恥中奉獻出自己的生命,她誤以為死去比活著更能解脫災厄和苦難,這位偉大善良的女性何苦走上這條路啊!往事已矣,但求上天永遠庇護這隻無罪的羔羊。

 徐雨,你遭逢的不幸可謂深矣,然而人必置之死地而後生,惟有經過最深刻的痛苦歷煉,才能體會出最深刻的人生意義,這裡的每個人都不願再見到你做出毫無價值的輕生,再這樣做,你的生命實在太不值得了。

 你要牢牢把握住你的生命,真誠地奉獻給自己和社會,你的人生使命才要開始呢,Seize the days! 緊緊抓住每一刻珍貴的時光。

 我代表天上的父和在此的每一個人召喚你!阿門!

 傅神父在墳旁發表了簡短的話後,近百位送葬的人一一走過墓穴丟下手中的鮮花悼念,徐雨站在墓旁,雙眼發紅,不發一言,內心的感受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描繪了。婉如在走過他時,一雙美目深深地瞧了他一眼,但見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滿臉稀疏的鬍鬚,俊臉兒因臉龐消瘦而變形,但是那臉卻呈現出異樣的光輝,整體而言,她覺得徐雨看起來是更成熟了!

 徐母出殯後七天的一個傍晚,復秋找了徐雨和婉如走到福林橋下,三人坐在斜坡上,望著眼前熟悉的景物。

 依然一身黑衣的徐雨突然說:
「經過這次風波,我已決定重新出發,我要去體驗人生。第一步就是去當兵。我要儘快就去當個大頭兵,好好鍛鍊自己的體魄。」

 「真的?」復秋和婉如同聲說。

 「我心意已決,當完兵後,再上東吳,那時我要把我的人生全部投入音樂!」

 「太好了,恭喜你了!」復秋欣喜地說。

 「最近我反省到,我們都太嫩了,還欠缺人生的閱歷。」

 「你說對了!我和婉如經常在討論男女感情的事,我們的共同結論是:我們還不夠成熟!我們所謂的愛情參雜著太多的“心結”,讓彼此都看不清自己的內心到底真正地喜歡誰,你們知道,我指的是愧疚或報恩也會污染扭曲了真愛,所以我和婉如已決定我們在感情上重新開始,讓我們在往後的四年或大學畢業前都做個好朋友,完全不去扯上愛情關係,也許到了那時候就有了答案。」

 「復秋,你何必讓步吃虧呢?你倆已是公認的一對了!」

 「才不是,先讓步的人還是你呢!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我們一起等待吧﹐人生中朋友還是最重要的!」

 「好吧!既然你們都決定了,就依你吧!」

 三個年輕人一一用小姆指打勾勾,這樣的決定﹐如果此刻有外人旁觀﹐他們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年輕人卻堅持著真誠交友的原則。

 突然間,數十步外傳來一首披頭的老歌「Don't let me down」,三人不約而同回頭一看﹐建南那隻水牛手提著收音機已出現在橋邊,後面還跟著芷玲和怡芳,他們直向斜坡上的朋友走了過來。

 九月下旬,復秋等年輕人即將上大學的前一個星期,福林橋邊的社區又發生一件詭異的事,震撼了我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們。

 建南從他不肯透露的管道獲悉,劉寡婦領了巨額的告密獎金後不久,突告失蹤,留下那個兩歲的女兒和一筆五十多萬元的存款。劉寡婦娘家遍處尋人,未找到下落。建南在向大家報告此事時推測說,劉寡婦可能凶多吉少,已遭逢不幸。傅神父等三位長輩猜測她的失蹤必和情治單位的黑手有關連。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紀念世界人權日,高雄爆發了美麗島事件,異議人士紛紛被捕,漏網的則四處躲藏,警方和情治單位展開獵捕行動,全島風聲鶴唳。

 我們故事中的幾位年輕人懷著滿腔的焦急和憤怒看著整個悲劇的落幕,老嬉皮針對這個繼二二八事件後台灣最大的政治事件發表了如下的看法: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個劃時代事件就好像產婦臨產前的陣痛,台灣經歷了此次巨痛的教訓,未來一定會成長出一顆顆全新的自由民主的果實。」

(全書完)

第十五章為作者網路增補之一章。

長篇小說「1979年夏天」∣◎林良彬 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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