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裡，有許多窩心的時刻(tender moments)，永不忘懷。

女兒Jasmine牙牙學語時就口齒清晰，未有「臭奶呆」的嬰兒口音(baby talk)。入學後，活潑多話，措辭伶俐(fancy)，常有驚人之語，並時而冒出大人使用的詞彙，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貼切俏皮又誇張，聞之不禁拍案叫絕。

三歲時，她隨時沒來由地兀自吟唱，曲調天馬行空，像首歌卻不是歌，唱得有模有樣，悅耳流利。四歲時，她不期然地唱起真正的歌來，不是Barney或Sesame Street的兒歌，而是一般歌曲，誰知道是怎麼學會的，也沒人教過她，歌喉清純宏亮，可以連唱幾首，節拍合寸，毫無走音，令我們十分驚喜。親戚鄰居也訝異稱奇，常找她去唱，唱完一首每人就給她一元、五元不等，對她疼惜有加，讓她愈唱愈起勁。

六歲時，她的外祖母過世，在追思禮拜中，她特地為Grandma唱Amazing Grace及My Heart Will Go On (電影Titanic主題曲)，唱自心底，溫情流露，聲聲打動心坎，直達天聽，Grandma在天之靈諒必含笑頷首。

以後眾多親友同事，甚至朋友的朋友，每逢集會都找她去演唱，包括婚禮、葬禮、週歲、生日、畢業、結婚紀念、新屋落成、家族團圓等，在社區裡她已小有名氣。她年紀輕輕就會「賺錢」，好不高興！可貴的是，她一本平常心，沒當一回事，從不驕傲自負。拿手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唱得像歌星，我仍搞不懂她是如何學了這些歌。每次演唱之前，她總是緊張得胃絞痛，憂心欲哭，我常好言安慰、鼓勵扶持，連哄帶拖地把她推上舞台，音樂一響，她就振作起來，唱得完美，未曾失常。十一歲時她挑選十首歌灌製CD，我出外時也可聽到她的歌聲。印象中有兩次特別令我窩心忘懷不了的時刻。

七歲時，她的舅舅結婚，指定邀她在囍宴上演唱，她妝點得端莊亮麗，小天使一般，古錐煥發，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卻蹙眉愁容，直咬指甲，胃不舒服，哭著說要回家，這又是上台前的緊張(stage fright)。我擁她在胸前，輕拂她的長髮，細語安撫，給予打氣與鼓勇，默默中父女靈犀相通，數分鐘後她破涕為笑，由我帶她上台，從容高歌Wind Beneath My Wings，委婉生動，熱情奔放，把歌詞的情意發揮得淋漓盡致，換來全場掌聲無數，久久不歇，新娘為之感動得掉下熱淚。我從旁也有同樣的感動，看著她幼稚弱小，克服了緊張與恐懼，獨當一面，揮灑得有大將之風，很替她高興。我呵護地去接她下台，給她一個擁吻，表示讚許與稱謝。那樣的時刻，烙印在心版上，永不磨滅。我想她也終生不會忘記，待她長大後回味起這父女交融的一幕，當是彌足珍貴、深深追懷吧？

九歲時，她應邀在Veteran’s Day(退伍軍人節)全州紀念大會上唱國歌與州歌(Hawaii Pono’i)，她的阿姨替她打扮，淡妝洋裝，像小淑女，我先帶她到會場台上去熟悉環境，並叮嚀鼓舞。這次她較不怯場，貴賓滿座後，她由儀隊禮兵引導上台，在鼓樂聲中昂首唱出高亢的國歌與低沉的州歌，嗓音豐潤流暢、莊嚴豪邁又不失童真，贏來如雷掌聲。會後女副州長、星級將領、退役老兵、官員賓客等多人紛紛過來稱讚道謝，並合照留念。當天電視新聞有她Close-up (特寫鏡頭)的報導，這是屬於她的光采，我們也與有榮焉。看她纖纖楚楚，自個兒勇敢地撐下大場面，真不簡單！回想那一幕─她幼嫩的臉龐、細巧的嘴唇，帶著笑容昂揚地唱出嘹亮的歌聲，著實讓我窩心之至！

我把這篇文章講給她聽，她也覺得很窩心，她特別補充一點，十歲時在台灣同鄉會上，她用中文唱了一首本地Hawaii的名歌〈我忘不了你〉 (I’ll Remember You)，歌詞係由我譯成中文，可說是父女合力之作，贏得熱烈掌聲，不遜於其他鋼琴、小提琴、豎琴的節目。她還說今後會有更多的窩心事。

二○○四年十二月廿四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