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裡看了許多書: 史明的、柯喬治的、黃昭堂的、王育德的、鍾孝上的、吳新榮的、彭明敏的、黃武東的、謝里法的、鍾謙順的、鍾逸人的、黃順興的、許曹德的、東方白的、黃榮洛的、吳濁流的、楊逵的、其他的, 得以一窺日據下台灣的面貌。

不知怎的? 腦海裡縈念不去的總是近似異國、莫可名狀、卻又依稀可辨的影像, 一種來自夢迴、多未經歷過、卻又親切熟稔的情懷, 錯綜交纏、層層疊疊地結在心頭--咯咯木屐聲、木造房子榻榻米、糖廠小火車、男女一隔的公共澡堂、圓框的玳瑁眼鏡、學生制服黑色衣帽黃銅扣、爸媽的結婚服飾、番地丁目的日式地址、郵便局、株式會社、食堂、味噌湯、生魚片、泡魷魚、魚堅仔、鹹餅、羊羹、夾黃蘿蔔的便當、月台上「紅胖」「便當」的叫賣聲、小孩子跳繩唱的日本歌謠、台灣軍伕上戰場時送別的日本軍歌、「忠君愛國」的入伍狂熱、「天照大神」的強制膜拜、日本武士刀的威儀、柔道劍道的流行、嘉南大圳細水長流、日月潭水壩電力綿延、後藤新平躊躇滿志、日本官兵盛氣凌人、御用紳士狐假虎威、三腳仔賣友求榮、學校裡講台語被摑嘴巴而惶惑的學生、「國語家庭」的門牌、「清國奴」的譏罵、台灣人被迫改日本姓名的尷尬、巡查警備「巴該也露」的吆喝、吳湯興率眾好漢英勇的廝殺、余清芳起義近千人死刑百餘人遭格殺的壯烈、霧社原住民的怒吼、留日學生意興風發、工農抗爭百般無奈、蔣渭水組黨疾呼、林獻堂議會期而不成、鄧雨賢以〈雨夜花〉譜出心酸、江文也引高歌唱出豪情、賴和〈鬥鬧熱〉開創台語文學、吳濁流痛陳台灣是〈亞細亞的孤兒〉、楊逵藉〈送報伕〉化悲憤為力量、戰時落魄拆民屋以補軍需、配給限糧百姓挨餓、空襲時攜孩抱嬰進出防空壕、玻璃窗貼Ｘ形白紙、光復時民眾暢懷歡呼扯下太陽旗、囂張的警察避不吭聲、日人遣返前擺地攤兜售家當的窘態、------, 縷縷不絕。

啊! 這豈不是父祖的世界? 在我出生之前遁失, 朝代遽換, 台灣已是不同景象, 所剩蛛絲馬跡, 因年幼不察, 年長去國, 顯得絕然生疏, 何況時移事易, 眼前但見婆娑椰影, 望不見台灣久矣! 更無從揣摩。幸得書本之助, 故園舊蹟在思維中栩栩如生、歷歷如繪地浮現出來, 像熟透了的身邊事, 不再陌生, 我彷彿活在父祖的年代, 感同身受, 即使湮遠在夢中。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四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