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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樂不可作 ─ 憶兒時

 

◎ 周明峰

 

暑天裡, 南風不吹時, 尤其山雨欲來, 直是燠熱非常。隔壁六十開外的「阿婆」紮著寬鬆黑長褲, 赤露上身, 右手搖著乾椰葉夾剪成「凸」字形的「葵扇」, 半駝地踱步過來, 抓把竹製方形的「低椅」張開兩腿坐下來, 「老奶脯」懶慵慵下垂, 像軟軟流墜的白色麥芽膏, 乳頭挺出如黑棗, 拉扁了的皺癟乳房上綴著一顆水痘般的朱紅小痣, 格外搶眼。從她稀疏幾顆牙的口裡數說鄰人長短, 旁邊坐著中年「歐巴桑」, 一面接腔, 一面用手指扣住白線在一位少婦的臉皮上交絆拔除毫毛, 說是「挽面」, 媽媽邊撿菜邊湊著話題, 阿婆袒胸露背沒人在意, 或許她年紀那麼大、天氣又那麼熱, 或許女人之間不當它一回事, 她也若無其事,全不在乎我正迷惑地打量她的胸部, 誰理會一個不懂事的五歲小男孩? 誰會想到這無邪的景象竟烙印在純白的童心裡至於恆久? 我還記得, 她就是最先教我看時鐘長短針的李老太太。

家住小鎮, 每次去「庄腳」看祖父, 總是幾多新鮮事。天未破曉, 公雞的喔啼與群鵝的吟哦早已呼來應去, 夾雜著犬吠、牛吽、羊咩、鳥鳴, 煞是喧鬧! 由不得「日頭照到腳倉」才晏起。床邊置一木桶, 供夜間小解之用, 咚咚作響就知有人半夜起身, 白天挑出去澆菜。廁所在後院, 茅坑而已, 備有劈成對半的小截黃麻梗, 使用圓邊的光滑面代替草紙, 擦之似有未盡; 臭味熏熏, 「金神」大蒼蠅環伺, 底下是大醃缸蓄儲肥水, 落物常反濺。門口一大片曬穀場, 恰是蹦蹦跳跳、跑跑叫叫的天地, 奔衝追逐渾然忘我, 全不管大人們的吆喝。屋後一棵芒果樹粗壯茂密, 聽說是爸爸小時種的。堂哥拉我上牛背, 慢步在田壟上, 害得沿路青蛙噗通、噗通隱入水稻間。遇上枯熟的「番仔豆」, 火柴一點, 燒它一個角落, 蹲下撿豆半焦半生的吃起來, 野味盎然。肚子餓了, 取乾土塊造「窯」, 竹枝枯葉當燃料, 燒紅土塊然後打碎, 掘些番薯藏於其中, 外面覆以沙土, 頂面插上番薯葉, 嬉玩一陣回來, 薯葉枯萎即可挖出剝食, 熱騰騰、香噴噴, 津津有味,快活勝神仙。灌蟋蟀用茶壺最理想, 祇要朝洞裡傾注釀成水災, 不怕它不乖乖出來就逮, 有時待它探頭, 用鏟絕其後路而得, 遇到狡「蟀」有兩窟, 聲東擊西,抓個正著, 得手後除其肚、串成貫、火上烤, 不啻美味。摘下甘蔗花, 長梗裝上銅製毛筆套, 當做小標槍擲射之。苦苓子滿樹, 採觀音竹鋸去竹節, 竹管兩頭塞緊苦苓子, 拿筷子當活塞捅之, 壓縮爆射數尺遠, 冒出苦苓汁薄霧, 狀似硝煙, 打起仗來槍聲彈實, 真是過癮! 苦苓樹上常有天牛, 抓來把玩, 又有鳴蟬, 用長竿沾些瀝青, 輕輕悄悄地黏它下來, 放在口袋裡當做「隨身聽」。傍晚滿天蜻蜓, 揮舞大掃把網之, 捉來截其尾, 插入一根短稻梗, 讓它飛不高、飛不遠、飛不快, 飛在眼前,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它的痛苦上, 祇是童騃無知, 當時已惘然。入晚螢火蟲點點, 忽明忽滅, 飄浮隱現, 像童話裡的精靈, 更像神秘的魔術, 夠你躍躍追捕, 抓來掌心, 簡直握住美妙、魔術成真, 呵呵的憨笑爽朗在靜謐的夜鄉, 世上還有比這更暢懷的笑聲嗎?

國民學校上學, 一大早到校, 打掃教室內外, 沖洗廁所, 然後整隊集合於操場, 舉行升旗典禮, 立正唱國歌, 國旗歌中向冉冉上升的國旗注目敬禮, 聽完訓話, 做體操, 回教室唱「我願遵守青年守則, ----」, 唸〈國父遺囑〉, 向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 接著是「晨間檢查」, 各股股長戴口罩逐一檢視: 頭髮、指甲、頭蝨、白癬, 擺在桌上的茶杯、口罩、手帕、手紙, 還要唱「衛生第一條, 洗手記得牢, ----」, 才算禮成。當了班長, 被拉去參加各種比賽--唱歌、朗誦、畫圖、書法、作文、演講, 演講比賽其實是「演戲」比賽, 死背講稿, 唸出抑揚頓挫, 還得故作姿態指手畫腳一番, 提到國父、蔣總統須恭敬立正, 否則落選無疑, 一切由老師來擺布, 不必有自己的心思, 原來我祇是會唸台詞的玩偶。台語算是「方言」, 「講台語」觸犯校規, 同學們互相檢舉打小報告, 經由班長交給級任老師, 輕者罰站羞辱, 重者體罰記過, 班長因「領導無方」, 一併處分, 莫非當時我已嚐到「以台制台」和「連坐」的滋味?

軍人到處都是, 軍車疾闖如虎, 奔馳戰場似的, 聽說碾死人不負責; 部隊日夜行軍, 高唱最流行的軍歌〈保衛大台灣〉, 後來不唱了, 原來有匪諜搞鬼, 隱意竟是「包圍打台灣」。有一種新台幣鈔票暗藏玄機, 說是放大鏡下顯現毛澤東的頭像, 結果全數換成新鈔。某日一群中國兵圍坐在我家的幫浦旁吃飯汲水, 布鞋之上纏著草綠色的綁腿, 以濃重的口音來逗我, 我聽不懂, 幼小的心靈裡很是害怕, 因為事先媽媽告誡我要小心, 莫被他們拐走。郊外小機場, 天天飛出一架又一架的雙翼練習機, 在低空上下翱翔, 引擎聲時大時小, 我每次都衝出屋外仰頭觀看良久, 充滿了新奇與憧憬。

「芒種雨, 五月無乾土」, 大雨天屋簷下, 細長的水柱串串成排, 漱漱直下競相淅瀝, 伸手盛之不住、切之不斷、揮之不去, 手心沁涼無比, 水珠濺到臉上, 春意抖擻, 玩興勃發, 忽地衝進大雨中, 淋個痛快。鄰居說有人在不遠處稻田裡, 看見龍現身, 噴吐紅雨, 繪聲繪影, 煞有介事, 我信以為真, 好想去看個究竟, 可惜年紀太小, 央求大人帶我去, 他們卻怎的沒興趣? 雨過天晴, 出去溜達, 遠處「內山」雨未歇, 仍然電光掣閃、脆雷價響, 山巒上灰濛的天空懸掛著兩弧豔麗的彩虹, 內山的人住在彩虹裡, 真幸福! 我祇能遙遙呆望, 瞪得出神。

家有桑樹, 同學紛至沓來, 採葉餵蠶, 我也有一鞋盒的蠶, 我們一夥「養蠶族」互相交換蠶隻及心得, 樂在其中。蠶的一生由細卵、幼蟲、成蟲、結繭, 到變蛹、化蝶、產卵, 演化多端, 神奇不可思議。記得數蠶時以「身」為單位, 不可稱「尾」, 當時不解其故, 近年查書才找到出處, 唐朝孫顧〈神女傳〉一則神話: 蜀有一女, 父親被擄, 留下座騎, 母親懸賞救夫, 以女兒下嫁為報酬, 這匹馬聞訊便飛奔出去, 數日後載回父親, 家人不提女兒下嫁的事, 從此牠悲鳴不進飲食, 父親探知原委, 非但不守承諾, 乾脆將之宰殺, 剝皮曬於庭院, 女兒走過, 突然馬皮站起, 捲她而去, 十天後發現馬皮在桑樹上, 女已化為蠶, 食葉吐絲, 後人塑成披馬皮的神像, 以「馬頭娘」之名供奉之。台人稱呼蠶為「娘仔」, 即源於此, 數蠶不說幾「尾」而說幾「身」, 表示敬意。

颱風來襲, 悶熱沉寂, 風勢漸起, 從長笛聲、豎琴聲, 轉為狂想曲、進行曲, 加入鑼鼓、喇叭、響鈸而成壯闊的交響樂, 雷電交加如萬馬迎面奔騰, 大雨傾盆如海水從天倒灌, 強風颯颯, 竹叢嗦嗦, 高挺的刺竹曳成釣竿, 像是被上鉤的大魚一再拉扯而彎彎欲折; 閃電劈空, 雷聲隆隆, 大樹呼嘯, 小窗嘶叫, 恍如置身於大自然的劇院裡, 聆受聲色俱厲的瘋狂演奏。隔壁教堂瓦破漏水, 傳教師過來暫住, 晚間我們幾個小孩圍攏著「番仔油」燈, 傾聽他妙肖地講述全本《基督山恩仇記》和《天路歷程》, 神馳意迷, 哪管它風雨三天三夜? 蟋蟀、青蛙經不起浸漬, 紛紛跳進屋裡避災, 豈料自投羅網, 讓我隨手逮住, 得來全不費功夫。颱風剛過, 雨還零落, 水窪處處, 枝葉散布, 大人帶我出去撿拾折斷的幼竹, 取竹節下緣嫩黃的部分, 配以豆豉肉絲炒成「風打筍」, 甘脆可口, 現在想起來似乎齒間猶有餘味。

家門口正對著不遠處糖廠的三座大煙囪, 冒黑煙的製糖, 冒白煙的製酒精, 南風溫柔拂面, 糖味濃郁撲鼻, 叫人醉入甜甜的夢鄉。附近蔗園畝畝, 種的是與糖廠訂有契約的白甘蔗, 由糖廠統籌搜購, 吃白甘蔗是犯法的, 連地主也不例外, 違者罰金, 糖廠派有保警巡邏, 當時流行一句話: 「人講甘蔗是真甜, 若給警備仔看到是走未離, 若給抓到是要罰錢」, 話雖如此, 「自力救濟」由來已久, 地主常常帶我們到蔗田的中央, 那裡早已吃出一塊空地, 大家默不出聲就地吃個夠, 保警沒奈我何; 有時地主的兒子, 趁黑夜去砍些回來吃, 削下的白甘蔗皮, 須特別處置不露痕跡。甘蔗收成後, 捆上糖廠「五分仔」小火車載運, 車速緩慢, 沿途常有人跟著火車跑, 使力抽走甘蔗若干, 惹得火車司機咆哮直嚷。

屋旁竹林叢叢, 蛇常出沒, 有一次我在後院發現一條丈餘大蛇, 趕緊招來擅國術又會捕蛇的鄰居, 他用鋤頭打破蛇頭, 把長長的蛇扛在肩上, 帶回家大快朵頤。絕大多數的蛇是「草尾仔蛇」, 傳說是「土地公」化身, 無毒不傷人, 好蛇須放生; 有一天我正在睡午覺, 一條草尾仔蛇爬到床上, 媽媽嚇個半死, 立即夾出屋外打死, 不知怎的? 稍後竟引來蛇群, 成雙成對地在菜園的數條走道上, 朝著家門聚集過來, 全家緊急出動, 又喚來多位鄰居, 手忙腳亂用扁擔鋤頭將蛇一一捶死, 少說也有數十條, 甚至上百, 死蛇掛在燈籠花的籬笆上, 幾天後籬笆枯死; 有人猜是草蛇選上我家開年會, 有人說是蛇王進屋被殺, 屬下的蛇民群起追悼報復, 莫衷一是, 迄今仍是不解之謎。

有一陣子狂犬病流行, 每隻狗皆戴鐵網口罩, 常有家狗被捕殺, 其實家狗失竊的情事平時已很普遍, 大都被捉去燉成香肉, 我親眼看見一位遠親來家裡宰狗, 先將繩子套在狗頸上, 以柚樹的橫枝當絞刑架, 繩子一拉, 立刻舉起木棍在狗頭兩耳的中點狠狠一擊, 悶棍悶聲, 一命嗚呼, 然後丟進一大鍋準備好的滾水燙過, 放在冷水下刮毛, 讓它光溜溜地四腳站立, 最後割之、剁之、炒之、炖之, 狗肉香香, 別有風味。

兒時趣事多, 斯樂猶可作?


一九九二年十月廿八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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