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裡, 南風不吹時, 尤其山雨欲來, 直是燠熱非常。隔壁六十開外的「阿婆」紮著寬鬆黑長褲, 赤露上身, 右手搖著乾椰葉夾剪成「凸」字形的「葵扇」, 半駝地踱步過來, 抓把竹製方形的「低椅」張開兩腿坐下來, 「老奶脯」懶慵慵下垂, 像軟軟流墜的白色麥芽膏, 乳頭挺出如黑棗, 拉扁了的皺癟乳房上綴著一顆水痘般的朱紅小痣, 格外搶眼。從她稀疏幾顆牙的口裡數說鄰人長短, 旁邊坐著中年「歐巴桑」, 一面接腔, 一面用手指扣住白線在一位少婦的臉皮上交絆拔除毫毛, 說是「挽面」, 媽媽邊撿菜邊湊著話題, 阿婆袒胸露背沒人在意, 或許她年紀那麼大、天氣又那麼熱, 或許女人之間不當它一回事, 她也若無其事,全不在乎我正迷惑地打量她的胸部, 誰理會一個不懂事的五歲小男孩? 誰會想到這無邪的景象竟烙印在純白的童心裡至於恆久? 我還記得, 她就是最先教我看時鐘長短針的李老太太。
家住小鎮, 每次去「庄腳」看祖父, 總是幾多新鮮事。天未破曉, 公雞的喔啼與群鵝的吟哦早已呼來應去, 夾雜著犬吠、牛吽、羊咩、鳥鳴, 煞是喧鬧! 由不得「日頭照到腳倉」才晏起。床邊置一木桶, 供夜間小解之用, 咚咚作響就知有人半夜起身, 白天挑出去澆菜。廁所在後院, 茅坑而已, 備有劈成對半的小截黃麻梗, 使用圓邊的光滑面代替草紙, 擦之似有未盡; 臭味熏熏, 「金神」大蒼蠅環伺, 底下是大醃缸蓄儲肥水, 落物常反濺。門口一大片曬穀場, 恰是蹦蹦跳跳、跑跑叫叫的天地, 奔衝追逐渾然忘我, 全不管大人們的吆喝。屋後一棵芒果樹粗壯茂密, 聽說是爸爸小時種的。堂哥拉我上牛背, 慢步在田壟上, 害得沿路青蛙噗通、噗通隱入水稻間。遇上枯熟的「番仔豆」, 火柴一點, 燒它一個角落, 蹲下撿豆半焦半生的吃起來, 野味盎然。肚子餓了, 取乾土塊造「窯」, 竹枝枯葉當燃料, 燒紅土塊然後打碎, 掘些番薯藏於其中, 外面覆以沙土, 頂面插上番薯葉, 嬉玩一陣回來, 薯葉枯萎即可挖出剝食, 熱騰騰、香噴噴, 津津有味,快活勝神仙。灌蟋蟀用茶壺最理想, 祇要朝洞裡傾注釀成水災, 不怕它不乖乖出來就逮, 有時待它探頭, 用鏟絕其後路而得, 遇到狡「蟀」有兩窟, 聲東擊西,抓個正著, 得手後除其肚、串成貫、火上烤, 不啻美味。摘下甘蔗花, 長梗裝上銅製毛筆套, 當做小標槍擲射之。苦苓子滿樹, 採觀音竹鋸去竹節, 竹管兩頭塞緊苦苓子, 拿筷子當活塞捅之, 壓縮爆射數尺遠, 冒出苦苓汁薄霧, 狀似硝煙, 打起仗來槍聲彈實, 真是過癮! 苦苓樹上常有天牛, 抓來把玩, 又有鳴蟬, 用長竿沾些瀝青, 輕輕悄悄地黏它下來, 放在口袋裡當做「隨身聽」。傍晚滿天蜻蜓, 揮舞大掃把網之, 捉來截其尾, 插入一根短稻梗, 讓它飛不高、飛不遠、飛不快, 飛在眼前,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它的痛苦上, 祇是童騃無知, 當時已惘然。入晚螢火蟲點點, 忽明忽滅, 飄浮隱現, 像童話裡的精靈, 更像神秘的魔術, 夠你躍躍追捕, 抓來掌心, 簡直握住美妙、魔術成真, 呵呵的憨笑爽朗在靜謐的夜鄉, 世上還有比這更暢懷的笑聲嗎?
國民學校上學, 一大早到校, 打掃教室內外, 沖洗廁所, 然後整隊集合於操場, 舉行升旗典禮, 立正唱國歌, 國旗歌中向冉冉上升的國旗注目敬禮, 聽完訓話, 做體操, 回教室唱「我願遵守青年守則, ----」, 唸〈國父遺囑〉, 向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 接著是「晨間檢查」, 各股股長戴口罩逐一檢視: 頭髮、指甲、頭蝨、白癬, 擺在桌上的茶杯、口罩、手帕、手紙, 還要唱「衛生第一條, 洗手記得牢, ----」, 才算禮成。當了班長, 被拉去參加各種比賽--唱歌、朗誦、畫圖、書法、作文、演講, 演講比賽其實是「演戲」比賽, 死背講稿, 唸出抑揚頓挫, 還得故作姿態指手畫腳一番, 提到國父、蔣總統須恭敬立正, 否則落選無疑, 一切由老師來擺布, 不必有自己的心思, 原來我祇是會唸台詞的玩偶。台語算是「方言」, 「講台語」觸犯校規, 同學們互相檢舉打小報告, 經由班長交給級任老師, 輕者罰站羞辱, 重者體罰記過, 班長因「領導無方」, 一併處分, 莫非當時我已嚐到「以台制台」和「連坐」的滋味?
軍人到處都是, 軍車疾闖如虎, 奔馳戰場似的, 聽說碾死人不負責; 部隊日夜行軍, 高唱最流行的軍歌〈保衛大台灣〉, 後來不唱了, 原來有匪諜搞鬼, 隱意竟是「包圍打台灣」。有一種新台幣鈔票暗藏玄機, 說是放大鏡下顯現毛澤東的頭像, 結果全數換成新鈔。某日一群中國兵圍坐在我家的幫浦旁吃飯汲水, 布鞋之上纏著草綠色的綁腿, 以濃重的口音來逗我, 我聽不懂, 幼小的心靈裡很是害怕, 因為事先媽媽告誡我要小心, 莫被他們拐走。郊外小機場, 天天飛出一架又一架的雙翼練習機, 在低空上下翱翔, 引擎聲時大時小, 我每次都衝出屋外仰頭觀看良久, 充滿了新奇與憧憬。
「芒種雨, 五月無乾土」, 大雨天屋簷下, 細長的水柱串串成排, 漱漱直下競相淅瀝, 伸手盛之不住、切之不斷、揮之不去, 手心沁涼無比, 水珠濺到臉上, 春意抖擻, 玩興勃發, 忽地衝進大雨中, 淋個痛快。鄰居說有人在不遠處稻田裡, 看見龍現身, 噴吐紅雨, 繪聲繪影, 煞有介事, 我信以為真, 好想去看個究竟, 可惜年紀太小, 央求大人帶我去, 他們卻怎的沒興趣? 雨過天晴, 出去溜達, 遠處「內山」雨未歇, 仍然電光掣閃、脆雷價響, 山巒上灰濛的天空懸掛著兩弧豔麗的彩虹, 內山的人住在彩虹裡, 真幸福! 我祇能遙遙呆望, 瞪得出神。
家有桑樹, 同學紛至沓來, 採葉餵蠶, 我也有一鞋盒的蠶, 我們一夥「養蠶族」互相交換蠶隻及心得, 樂在其中。蠶的一生由細卵、幼蟲、成蟲、結繭, 到變蛹、化蝶、產卵, 演化多端, 神奇不可思議。記得數蠶時以「身」為單位, 不可稱「尾」, 當時不解其故, 近年查書才找到出處, 唐朝孫顧〈神女傳〉一則神話: 蜀有一女, 父親被擄, 留下座騎, 母親懸賞救夫, 以女兒下嫁為報酬, 這匹馬聞訊便飛奔出去, 數日後載回父親, 家人不提女兒下嫁的事, 從此牠悲鳴不進飲食, 父親探知原委, 非但不守承諾, 乾脆將之宰殺, 剝皮曬於庭院, 女兒走過, 突然馬皮站起, 捲她而去, 十天後發現馬皮在桑樹上, 女已化為蠶, 食葉吐絲, 後人塑成披馬皮的神像, 以「馬頭娘」之名供奉之。台人稱呼蠶為「娘仔」, 即源於此, 數蠶不說幾「尾」而說幾「身」, 表示敬意。
颱風來襲, 悶熱沉寂, 風勢漸起, 從長笛聲、豎琴聲, 轉為狂想曲、進行曲, 加入鑼鼓、喇叭、響鈸而成壯闊的交響樂, 雷電交加如萬馬迎面奔騰, 大雨傾盆如海水從天倒灌, 強風颯颯, 竹叢嗦嗦, 高挺的刺竹曳成釣竿, 像是被上鉤的大魚一再拉扯而彎彎欲折; 閃電劈空, 雷聲隆隆, 大樹呼嘯, 小窗嘶叫, 恍如置身於大自然的劇院裡, 聆受聲色俱厲的瘋狂演奏。隔壁教堂瓦破漏水, 傳教師過來暫住, 晚間我們幾個小孩圍攏著「番仔油」燈, 傾聽他妙肖地講述全本《基督山恩仇記》和《天路歷程》, 神馳意迷, 哪管它風雨三天三夜? 蟋蟀、青蛙經不起浸漬, 紛紛跳進屋裡避災, 豈料自投羅網, 讓我隨手逮住, 得來全不費功夫。颱風剛過, 雨還零落, 水窪處處, 枝葉散布, 大人帶我出去撿拾折斷的幼竹, 取竹節下緣嫩黃的部分, 配以豆豉肉絲炒成「風打筍」, 甘脆可口, 現在想起來似乎齒間猶有餘味。
家門口正對著不遠處糖廠的三座大煙囪, 冒黑煙的製糖, 冒白煙的製酒精, 南風溫柔拂面, 糖味濃郁撲鼻, 叫人醉入甜甜的夢鄉。附近蔗園畝畝, 種的是與糖廠訂有契約的白甘蔗, 由糖廠統籌搜購, 吃白甘蔗是犯法的, 連地主也不例外, 違者罰金, 糖廠派有保警巡邏, 當時流行一句話: 「人講甘蔗是真甜, 若給警備仔看到是走未離, 若給抓到是要罰錢」, 話雖如此, 「自力救濟」由來已久, 地主常常帶我們到蔗田的中央, 那裡早已吃出一塊空地, 大家默不出聲就地吃個夠, 保警沒奈我何; 有時地主的兒子, 趁黑夜去砍些回來吃, 削下的白甘蔗皮, 須特別處置不露痕跡。甘蔗收成後, 捆上糖廠「五分仔」小火車載運, 車速緩慢, 沿途常有人跟著火車跑, 使力抽走甘蔗若干, 惹得火車司機咆哮直嚷。
屋旁竹林叢叢, 蛇常出沒, 有一次我在後院發現一條丈餘大蛇, 趕緊招來擅國術又會捕蛇的鄰居, 他用鋤頭打破蛇頭, 把長長的蛇扛在肩上, 帶回家大快朵頤。絕大多數的蛇是「草尾仔蛇」, 傳說是「土地公」化身, 無毒不傷人, 好蛇須放生; 有一天我正在睡午覺, 一條草尾仔蛇爬到床上, 媽媽嚇個半死, 立即夾出屋外打死, 不知怎的? 稍後竟引來蛇群, 成雙成對地在菜園的數條走道上, 朝著家門聚集過來, 全家緊急出動, 又喚來多位鄰居, 手忙腳亂用扁擔鋤頭將蛇一一捶死, 少說也有數十條, 甚至上百, 死蛇掛在燈籠花的籬笆上, 幾天後籬笆枯死; 有人猜是草蛇選上我家開年會, 有人說是蛇王進屋被殺, 屬下的蛇民群起追悼報復, 莫衷一是, 迄今仍是不解之謎。
有一陣子狂犬病流行, 每隻狗皆戴鐵網口罩, 常有家狗被捕殺, 其實家狗失竊的情事平時已很普遍, 大都被捉去燉成香肉, 我親眼看見一位遠親來家裡宰狗, 先將繩子套在狗頸上, 以柚樹的橫枝當絞刑架, 繩子一拉, 立刻舉起木棍在狗頭兩耳的中點狠狠一擊, 悶棍悶聲, 一命嗚呼, 然後丟進一大鍋準備好的滾水燙過, 放在冷水下刮毛, 讓它光溜溜地四腳站立, 最後割之、剁之、炒之、炖之, 狗肉香香, 別有風味。
兒時趣事多, 斯樂猶可作?
一九九二年十月廿八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