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影像依稀, 時時裊繞心頭, 不忍追索細節, 祇怕陷得深深, 徹夜難眠。或許悠悠湮遠, 已不能再, 憶念刺到心坎; 或許故國山景, 旖旎如仙境, 緬懷復緬懷, 無法自已; 或許家鄉親切感人的情誼, 濃得化不開; 或許皆然。廿餘年歷久彌新, 仍舊依依脈脈向我招喚, 尤其偶爾遇上原住民, 談及山居之鄉, 就禁不住湧起綹綹至美的愁緒, 若再不寫出來, 懸思掛念, 如何著落?
一九六九年二月廿二日凜冽瑟縮, 山頂應是天寒地凍, 我們實習中的醫科、牙科、護理科學生十數人, 臃腫的冬裝裹著殷切的熱心, 矯健的身手扛著滿袋的藥品, 踏上「山地醫療」的行程。揮走台中的喧囂, 上下蜿蜒的山路, 穿折層疊的巒翠, 騰駕雲霧的山脊, 滑落一泓的碧綠, 凌波橫渡日月潭, 德化社前已有一群孩童笑臉迎迓, 笨重的藥袋在他們細小的肩上似乎輕多了, 背負的腳步也比我們輕卸的快多了, 說是朝南走, 祇緣身在樹林間, 已不辨方向, 亦步亦趨, 尾隨小嚮導翻山越嶺, 爬向雲層, 一路上孩童爽朗的歌聲和憨笑, 直叫我們這一夥城市來的年輕人, 突然相對地老成木訥多了。
豁然花明雞犬鬧, 夾道引領到教堂, 數百村民早已圍纍鵠候, 我們即刻擺好攤位, 禮拜廳儼然成了綜合診所, 由謝緯牧師兼醫生及另一位老醫生主持, 醫學生負責初診, 這邊看病敷傷給藥, 那邊講解衛生常識, 牙醫還親自示範刷牙, 惹得小孩子嘻嘻哈哈, 小孩子其實多無病, 卻也規規矩矩排隊, 出於好奇, 又有維他命吃; 老年人多飽經風霜, 臉上歲月的刻痕見出堅韌; 有一人患甲溝炎須拔除指甲, 他不用麻藥, 吞忍劇痛面不改色, 不怯動、不吭聲, 反而令我拔得手軟;旁邊山地姑娘殷勤翻譯, 大夥兒談話之間, 全村男女老幼和樂融融, 溢於言表, 名副其實的「人倫村」!
翌日亮麗清冽, 腳下柔雲徘徊, 樹上野鳥呼晴, 眺四周濃淡重山, 舒一口鮮涼空氣, 恍如置身世外桃源。整裝啟程, 蛇行小徑, 左邊嶙峋叢樹盤錯, 右邊陡峭落石無聲, 峰巔飛瀑直下千丈, 谷底緩流迤邐九折, 嵐氣和暢, 花香飄揚, 隨行的本地婦孺伴以山歌, 歡聲起落, 步履矯捷, 邁上另一座山, 放眼群山皆低, 「青雲村」唯我獨尊, 果然凌雲直上的氣勢。教堂素樸小巧, 高聳山尖, 似乎直通天堂。鄉民迎來, 呼朋引伴, 簇擁於教堂, 醫療忙碌, 主客打成一片。夜晚漆黑靜謐, 風冷氣寒, 承蒙主人好客, 讓出最好的臥房, 睡在蓬鬆稻草上敷草蓆的床鋪, 厚被緊緊裹身, 暖和至於出汗。清晨醒來, 身上跳蚤咬的紅點斑斑, 跳蚤不咬當地人, 竟也如此「好客」? 翻譯的姑娘年輕可愛、白皙貌美、文靜純樸、笑靨迷人, 送行途中, 大家調皮地將我倆送作堆, 她這般討人喜歡, 害得我差點娶回家。
大清早, 前站已派人來接, 下山走過懸在深澗半空的吊索橋, 橋上橫板多缺漏, 一步一晃夠驚險, 山地姑娘健步如飛, 頻頻回頭替我們幾個大男人加油, 全不理會我們欲掩乍現的靦腆。雲彩之下小聚落, 便是「雙龍村」, 住民如迎上賓, 餐宴回報醫療, 他們貧苦節儉, 卻傾全力以過年般的豐盛菜餚饗客, 殺雞宰豬, 滿桌二十幾道菜, 香噴甘美, 勝過高級餐館最精緻的料理, 熱誠的人情, 增添無限溫馨, 吃在嘴裡, 暖在心裡。它是我心中永遠的雙「寵」村。
有一次到南投信義鄉, 忙過一天的診治, 吃過一頓可口的「布農」菜, 月光下, 教堂的院子裡, 我們列坐貴賓席, 村人圍攏來, 數十男女穿上豔麗的傳統服裝, 唱歌跳舞, 氣氛熱絡, 寒夜中憑添幾多溫暖, 最後一齣是團體舞, 好似阿美族的豐年祭, 我忽地被兩位婦女強拉入場, 雙臂交叉左右握手成行, 前呼後擁, 載歌載舞, 迴圈跳躍, 越旋越快, 我的臉面有點怯生、兩腳有點凝重, 經不起節奏的韻動、笑顏的酣熱, 跟著腳步一般急、扭著腰肢一般勁, 團團轉轉, 醉醉喘喘, 狂歡而散, 餘波蕩漾。另一次到「大安」小山村, 在教堂裡舉行晚會, 答謝醫療團, 他們上台唱平地的流行歌曲, 我們隨應而哼; 點到我表演, 出其不意地唱「泰雅」民謠 "Li-Mui Li-Mui", 他們眼神一亮, 合聲唱起, 主客交融, 掌聲共鳴。那種殊異的況味、醇厚的情致, 常駐心底, 彌足珍惜。
生平首次瞻仰台灣山河的嬌麗, 承領原住民純摯的接待, 覽不盡千種美景, 盛不完萬斛溫情, 滿載而歸, 深蘊而藏。我們帶來的醫療服務毋寧是升斗微量, 收穫反而是我們更多, 感懷是我們更切, 故土與鄉誼, 永生難忘。
啊! 吾土吾民, 長思念!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