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四十餘寒暑, 六年裡唱得滾瓜爛熟的校歌早已忘得精光, 祇記得最後一句「台南一中, 無負鄭成功」。一九二二年四月一日據台日人創設台南州立第二中學,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蘇惠鏗奉命接收並任校長, 更名為台南一中, 校慶改為十二月十四日, 而非創校的四月一日, 日據時的校歌不復追查, 現行的校歌係蘇校長作詞, 何以二十世紀日人開辦的中學牽扯上十七世紀明朝敗退的遺臣? 不得而知, 諒必與台南古都乃鄭成功之根據地有關, 顯示地方的特色, 校旗以朱紅赤崁樓為誌, 道理相同; 詞意不外鼓勵學子踵步其行止、繼承其遺志, 不要辜負他。事實上, 以效法鄭成功為職志的台南一中人, 究有幾個? 我在校時或離校後, 從未聽過任何一位校友以鄭成功為榜樣, 踵之步之、繼之承之, 唯恐有所辜負, 若果真有其人, 反倒更加不妥吧?

在台灣, 鄭成功多被奉為民族英雄, 他究竟是不是台灣人的民族英雄呢? 他的缺點─嚴酷、專橫、寡情、急躁, 不在上行下效之列, 撇開不談; 其功績有三: (一)抵抗滿清, 延續明祚, (二)驅逐荷蘭, 收台歸漢, (三)移民墾殖, 開拓台灣; 後人所尊崇者, 當不出此, 然而, 這些對台灣人有什麼實質的意義呢?

孤臣孽子鄭成功, 誓不屈降於異族, 力挽狂瀾圖謀復國, 對明朝遺民而言, 他是民族英雄; 對清廷而言, 他是敵對頑抗份子; 對海外的漢移民而言, 他是祖國改朝換代的悲劇人物; 對台灣的移民而言, 他固然是驅荷的救星, 卻也同是殖民強權, 亦是逼迫移民重蹈中國命運的大陸勢力。當年在明廷「寸板不准下海」的禁制下, 先民求生存, 冒死渡台開創新天地, 拋棄中國誓不回頭, 天朝亦棄之如敝屣, 臍帶已斷, 奉明或事清, 與台人何干? 台灣人像南洋的漢移民一樣, 有必要復明反清嗎? 有必要保清皇打擊辛亥革命嗎? 有必要靠攏蔣介石反攻毛澤東嗎? 有必要維護共黨專政壓制民主新芽嗎? 若要效法鄭成功反清復明的精神, 中國朝代一改再改, 何所適從? 台灣自古不屬中國, 中國從來就是台灣的鄰國, 台灣人認土護鄉營建家園, 才是正務, 何必效法鄭成功, 去干涉鄰國的內政? 幾曾聽說新加坡國的華人要復明反清? 保清反民國? 擁國府反中共? 助中共反----?

鄭軍視台灣為異域, 起先反對攻台, 攻佔後不願渡台, 渡台後不肯接眷, 逃歸大陸者不在少數, 留台的鄭氏王族及其官兵, 始終抱持「亡命國外」的避難心態, 心在海的那一邊, 不認同台灣, 也不做長住的打算, 他們祇是落難棲居的過客, 根本不是台灣人。鄭氏因走投無路才移師台灣, 據台的目的在於建立「反清復明」的基地, 並非為移民著想, 驅荷之舉, 對台灣人並無實惠可言。他繼承荷蘭人所留下的殖民統治政策和農奴土地制度, 接收荷蘭劫自台人的「王田」之後, 不發還給農民, 反而據為己有; 實行「屯田制」, 寓兵於農, 開荒墾殖以供養大軍; 設「土地官有制」, 新開拓的土地盡歸鄭家及其文武官員所有。鄭氏又沿襲中國封建社會的官僚地主對農民的剝削, 賦稅之苛酷﹑名目之繁複, 不下於異族荷蘭人, 台灣人再度淪為道道地地的「殖民」。荷蘭是外來的殖民政權, 鄭成功亦是外來的殖民政權, 荷去鄭來, 主子換新, 殖民統治不變。國民黨與荷蘭同是外來的政權, 若說要效法鄭成功, 台灣人是不是該驅逐國民黨政權? 蔣氏與鄭氏的行徑一模一樣, 若說要效法鄭成功, 台灣人是不是該學蔣氏, 祇當過客、否定台灣、捨吾土而就中國?

鄭成功率部屬二萬五千人來台, 後來收容接納一些移民, 當時漢人移民原有十萬, 開台已久, 大部分台灣人的祖先並非隨鄭成功來台, 有人尊他為「開山王」, 言過其實; 因官兵移入, 台灣的人口驟增, 由台灣人來供養, 負擔沉重。鄭氏一貫奉明正朔, 推行教育旨在附和中國, 不在落實本土; 制定政經政策以大陸為依歸, 對台灣的建設依戰略所需而定, 遑論移民生計; 從未考慮在台灣建國立根, 替移民世代的福祉設想。在台拓殖十四個月, 恃其武力, 遂行獨裁的威權, 侵佔土地, 掠奪資產, 強迫台人犧牲, 將台灣的資源與人力傾注於反攻大陸的軍事行動, 台灣人損失不貲; 因執迷於「光復大陸」的幻夢, 驅使移民打回已然逃棄的中國, 置台灣於不顧。台灣人一再遭受輕忽與利用, 斷送了建立自我﹑主宰命運的機會, 也浪費了無數的血汗與時日。鄭成功統治台灣的真相如是, 台灣人理該唾棄之, 怎可效法呢?

台南一中造就了不少人才, 對台灣的貢獻甚多, 概與鄭成功風馬牛不相及, 台南一中人也幸虧沒學習鄭成功, 否則台灣該會是什麼模樣? 既然鄭成功並非台灣人的民族英雄, 不值得效法尊崇, 也扯不上台南一中, 捨棄何妨? 唱曰: 台南一中, 無「復」鄭成功。

一九九三年二月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