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松山機場踏出國門,一路飛到紐約,翌日開始上班,派在婦產科,隨即進入產房幫忙接生。每回陣痛,產婦鼓起腹肌使力朝下擠壓,臉皮皺成一團,兩眼緊閉,嘴角歪斜,低吼尖叫;她的先生陪在身旁,情緒跟著陣痛同步起伏,焦急緊張之狀,實有過之,注神連連喊道:Baby! Baby! Push! You can do it!搞得我滿頭霧水,肚子裡的baby聽得懂嗎?即使聽得懂,baby要怎麼push?一段時日
後,我才揣摩出個中微妙,原來baby是男人對女人的暱稱,此baby非彼baby也。
我猜他們抱baby回家後,他叫起大小兩baby而不致混淆,大概全靠默契吧?
婦產科裡另一位來自台灣的簡醫師與我同寢室,相談之下,彼此還頗有因緣。他的哥哥一家人是虎尾教會從小就很相熟的會友,移民巴西多年,子女轉來紐約,其次女與我同庚熟識,我打電話去,先自我介紹:我是虎尾人,是妳媽媽生的。對方愕然無言,一時不知如何接腔,調皮的開場白之後,我報出姓名,趕緊解釋說她的媽媽是我出生時接生的產婆,她這才收驚,攀談起來。後來她的父母
移居紐約,我得與(接)生我的人,十數年千里他鄉重聚,倍感親切。
看病開藥時,我說:I'll give you some drug. 病人怔了一下,我察覺不對勁!原來不對勁的是在台灣學來的英語,drug當藥品解,其實drug指的是毒品之類,醫用藥物乃medicine才對。liquor與wine不分,即是同樣的毛病,Wine專指葡萄之類的水果酒,liquor則為烈酒,但在台灣以wine為酒的統稱,餐宴、進補、喝拳、澆愁、----等,所用的酒不是wine,應是liquor。其他也有多處,鬧過笑話之後,才知過能改。
抵美不久,到對街的Madison Square Garden去看溜冰表演,場面壯觀,音響宏亮,燈光絢麗,服飾嬌豔,技藝高超,風趣討喜,尤其主角Peggy Fleming 滑得行雲流水,旋得如醉如癡,精采絕倫,嘆為觀止。想起台灣首次溜冰秀─白雪溜冰團,我特地冒暑去高雄看了一場,場地簡陋,表演水準還不錯,但非一流,平生第一次看溜冰,倒也新鮮。此時兩者相較,小巫見大巫,心裡直覺來美來對了,只看這一場就已不虛此行。
離台前台灣還沒超市,來美初次到超市購物,琳琅滿目,大開眼界。這裡有整櫃的冰淇淋,種類多,色澤繁,如獲至寶,每一種各買一筒,滿載而歸,連續吃了好幾天;台灣多冰棒與芋冰,尚無美式冰淇淋,我在虎尾糖廠福利社吃過高級雪糕,美味差可比擬。也被亮麗的蘋果深深吸引住,在台灣蘋果是稀有而高價的舶來品,一般人在病重時才捨得吃,我不曾病重,難得吃過幾次,並不好吃,
因鮮度不夠;這裡便宜又新鮮,抱回一大紙袋,每天以蘋果大餐當飯吃。當年猛啖冰淇淋和蘋果的「監囚(KaN-Siu)」(餓鬼)模樣,現在想來還會失笑,因吃過度,不久倒足胃口,不沾不碰已廿餘年矣!
說到蘋果,楊景文夫婦載我去紐澤西果園採蘋果,纍纍滿樹,任君採擷,邊摘邊嚼,吃飽了還拎一簍回家再吃個夠,俗擱好吃,口袋及口福,各適其所,不亦樂乎!楊伯母也教我做烏魚子,這種mullet roe美國人不吃,台美人競買的風潮之前,非常「粗俗」(便宜),我到附近義大利人開的魚店,大量蒐購,挑掉血絲後,灑上薄鹽,用厚重的醫學書壓扁風乾,腥臭四溢,全不管左鄰右舍的抗議
,產製成功,煎來香噴噴,吃來脆酥酥,不輸台灣名產,零食饗客兩相宜,吃飽擱有「偆(chhun)」(剩餘),還不忘寫信向台灣的親友「展寶」(誇耀)一番。走筆至此,憶起楊伯母音容宛在,仰天寄上感念與謝忱,也向楊伯父致候。
既已吃膩了冰淇淋和蘋果,也無法靠著維生,cafeteria的洋餐又吃得「阿里不達」(不甚了了),眼看就要餓肚子,趕快去華埠買電鍋自炊起來,出國匆匆,沒帶大同電鍋,市面上無台灣電鍋,只好買無內外鍋之分的日本電鍋,煮飯之外不能煎炒。古來「君子遠庖廚」,我從未司過廚,毫無一點概念,連燒開水都不懂,非等它沸滾過半才算數,事到如今,只好硬著頭皮摸索下去,先試煎蛋包(荷包蛋),翻來覆去多日,才煎得「有成」(像樣),幾天後吃怕了,非另覓菜色不行,為著顧三頓,勤跑雜貨店,細選南北貨(東方食品),察言(做客時請教女主人)觀色(仿製餐廳的菜餚),不看食譜,自創品牌,每餐三菜一湯,以自己的肚子當實驗場,也經常設宴請客,就近拉同鄉參與試驗(與核子試爆的目的相同),邁上炊事生涯,漸入佳境。於是,魚可煎蒸煮炸燒燉,也可生吃,有時薑蔥、有時豆瓣,偶爾摻鳳梨成台灣菜、偶爾加碎肉成廣東菜;肉可絞絲丁塊團排,也可成串,有時半生、有時全熟,連肥肉炕成「封肉」,夾「三層」炒成花肉;雞、鴨、蝦、蛋、青菜,亦十八般武藝操作自如;魯鍋裡乾坤百寶(蛋、豆腐干、海帶、豬肝、豬舌、豬耳朵、雞翅、雞爪、雞內臟、牛肚、牛心、-----);米粉炒不忘放入魷條,牛肉麵添牛肚,香料之外少不得紅蘿蔔和番茄;水餃鍋貼扁食(餛飩),春卷菜捲潤餅;有名有姓的流派菜有之─螞蟻上樹、魚香茄子、麻油酒雞、金針肉絲鹹菜肚、------等等,無以名之的雜牌菜有之。某日廚興大作,呼友引伴,高朋滿座,十二道菜陸續上桌,色香味俱全,又富口感,寧可菜多不可酒少,解饞又解鄉愁,飽足酣暢,杯盤狼籍,雖無滿漢全席的材料,熱絡津津的享受絕不稍遜。我說:文章是自己的好,菜也是自己做的好吃;客人說:別人做菜,我吃「便」(現成)的,更妙!有次台灣的同學過訪,見堂堂留美醫師,團轉於油鹽醬醋之間,訝異不敢置信,我管不了是褒是貶,樂此不疲;倒是美國人人必吃的蘋果派、漢堡、熱狗,我只各嚐過單操一次,卅年來不再領教,連自己也難於置信。掌炊的歷練,算是居美的額外收穫,若非來美,焉得庖廚之樂?
每天上班八至十小時,每隔一天值夜班,整晚難得睡覺,每隔一週值班週末,亦即星期五清晨上班直到星期一傍晚才下班,體力透支,精神昏睏,一年下來,著實考驗能耐的極限。偷得浮生半日閒,迫不及待的逛街觀光,紐約市區走透透。洛克菲勒中心聯合國會員國旗幟環繞廣場,我找到位於角落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特地拍照留念,不久尼克森、季辛吉去北京與毛澤東、周恩來握過
手,「中華民國」就被逐出聯合國,那面國旗從此永遠消失,我那張照片頓成「絕照」(絕響)。幾年後從電視上獲知蔣介石逝世,心底一陣酸楚,悵然失落,在台民眾哀鴻遍野,不分官宦、士紳、師長、學生、販夫、走卒,沿街跌跪號哭,如喪考妣。多年後北韓獨裁頭子金日成去世,民眾好似中了邪,搶哭哀號舉國悲淒的慘狀,如出一轍,看了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搖頭三嘆。回想當年對老蔣之
死,竟生哀悼,為之慚愧得無地自容。返台度假時,朋友帶我去慈湖「謁」陵,訪客皆畢恭畢敬鞠躬如儀,我則抱著參觀的心情,四處觀望,挺立不肯折腰,我立意要趁這個機會,對過去「無知無覺」的愚行反悔,印證「後知後覺」的醒悟,表明「今是而昨非」的心跡。
二OOO年三月廿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