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美後，因文化不同，在許多方面扞格齟齬，適應不易，融會需時，尤其抽象形上又根深蒂固的心態，要在異中求同，更是難上加難。親子之間感情的表露，便是一例。

醫院裡醫師辦公室一位金髮女祕書，個性親和，活潑熱誠，對待同事甜言招呼、摟抱致候，見到我就擁得緊緊，輕吻面頰或唇上，由衷地說I love you！我往往尷尬不知所措，雖然賞心悅耳，並未感受心領，只順勢敷衍形式應對，畢竟我倆沒有男女之情。有次交談，我坦承對這種親蜜的問候仍感不自在，我說我的父母從來沒有擁抱過我(兒童時期之前不算)，也不曾口頭或信上說過「我愛你」
，她甚驚訝，覺得古怪不可思議，心裡很可能認定我們親子之間的感情必定很淡，甚至寡情。我一向沒留意於此，頭一次加以思考，的確大不相同，一時困惑起來，懷疑在父嚴母慈的教養之下，是否果真缺乏「愛」？每天眼見美國人親子之情流露，又摟又吻，愛來愛去，居然自覺悵然若失，引為憾事一樁，遂趕緊學習美國人表示情感的方式。

首次回台探親，睽違五年，重聚甚歡。我想試著擁抱，卻羞怯做不來，更說不出「我愛你」，我相信若勉力做去，難免魯莽冒昧，必令父母扭怩無措。這種深植的習性，如何能改？幾年後，父母相繼移民來美，我細心觀察家裡與外在世界的異同，每次與父母相處，彼此依舊沒擁抱或「愛」的字眼，但多的是噓寒問暖，例如「三餐要照時吃，不要忙得餓肚子，健康要緊」、「小心開車，不要開
得太快」、「早一點睡，不要熬夜」、------等，我想起小時候類似的關懷，例如「多穿衣服，不要著涼」、「要守規矩，聽老師的話」、「走路要小心，留意車輛」、------等。我才恍然大悟，這些叮嚀吩咐不就是「我愛你」嗎？

其實親情、愛情，乃人類的天性，不因東西人種而異，只是各自表述的方法不同罷了。「我愛你」(I love you)是舶來品，原不適用於傳統的台灣文化，西洋人慣以直接剖露的形式來表達感情，似乎沒說出或寫出就不算數，說得愈多，寫得愈白，表示愛得愈深；東方文化則不作興如此，貴在間接掩隱，含蓄委婉，契合相知，心心相印，盡在不言之中，鮮少直截點破，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李商隱)、「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敻)、「妾心移得在君心，方知人恨深」(徐煦)，一旦露骨展現，反而突兀失真，流於做作浮淺，默契盡失。

台美人第二代，即使帶點台灣的性情，但多由美國文化塑成，言行舉止全是道地的美國風味，吾輩第一代與子女溝通應對，自然以美國式行之，擁抱吻(問)候，"I love you"掛在嘴邊，毫無困難；與父母的互動則仍遵循舊俗，安然自在。如是介於兩代之間，適時適地扮演兩種角色，半台半美，又台又美，我猜唯有台美人才懂得個中三昧吧？

二ＯＯＯ年八月四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