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遍瑞京(Stockholm)城內與近郊各處名勝古跡，品嚐北國殊異的人文風物
之後，原想租車沿海岸線南下，到南端大城瑪兒茉(Malmo)，轉乘渡輪赴丹麥。
冥冥中似乎另有偏好，忖思片刻，靈感浮現，決定繞道歌得蘭島(Gotland)遊覽
一天一夜，再折回卡兒瑪(Kalmar)，駕車跑後半程。兩年前遊過北德，書本上學
來有關漢撒同盟(Hanseatic League)的種種，得到實地的印證，著迷於漢撒兩大
重鎮─漢堡(Hamburg)及盧比克(Lubeck)，尤其中學時交了一位筆友，通信十年
，斷訊數年，費煞周章去戶政課查詢，終竟在盧城首次會面，可謂人生之奇遇，
從風景片上對盧城的景物早已熟悉，暢遊似曾相識的古堡及大教堂，亦是喜出望
外，對漢撒遺跡的印象深刻，漢撒另一重鎮即是波羅的海(Baltic Sea)中的歌得
蘭島，從盧城北岸可想望而不可即。此次來到瑞典，有機(雙關語：機會、飛機)
可乘，特地抱著好奇心，執著地遠道跑一趟。
搭上小飛機，傍晚抵歌島首府秘思密(Visby)，這個古城以「玫瑰與廢墟之
城」(City of Ruins and Roses)聞名於世，當年是漢撒巨商富賈聚居、人文薈
萃之地。漢撒同盟是中世紀歐北(北歐及西歐北部)的霸主，掌控海權、政治與經
濟，富裕強盛，獨領風騷三百年(1300-1600)。如今古建築多健在，有的已成廢
墟，玫瑰花園交錯其間，頗具漢撒遺風。從現存的華屋巨宅可以想見當時富豪的
生活起居，不必等到博物館去細察出土文物，單憑想像就夠了。有一處大宅院，
只剩頹垣斷壁，石柱殘立，用做露天音樂廳，在皚皚月光、熒熒燈火下，一邊優
雅用餐，一邊聆聽演奏，雙雙對飲，杯中笑眼相迴瞧，何等情調！
租車環島緩行，心情悠哉游哉，截然不同於喧囂都市裡排隊觀光的意味，一
路閒情逸致，恰好融入車窗外農莊純樸安恬的氣息，零零星星的小村落，少不了
典型的瑞典式尖塔小教堂，嶙峋的海岸線上，偶見瑞典型的燈塔，人煙稀少，不
比羊隻多，鄉村的景象原不是觀光的材料，卻足夠滋潤旅人奔波的心，疲勞獲得
復甦，煩囂得以滌除。
八月天涼意已深，班機夜裡起飛，多出來的時間，靜等之外無事可做，我仰
坐於濱海公園的長凳，享受天光水色，腳前小池塘上天鵝優游，遠處海波碎光粼
粼，映射著左邊的夕陽餘暉，右邊華屋櫛比，圓頂金色閃爍，天空彩霞繽紛，變
化多端，景色旖旎怡人，陶醉之餘，一心要將整幅畫面鉅細靡遺的鏤刻下來，便
仔細端詳，一再注神，果然如願，像彩色印刷，在夜幕低垂之前拷貝了一份在心
版上，隨身帶著搭機揮別，永誌不忘。
靜坐時任由思緒馳騁，一些往事有緣似的展現眼前。獨個兒遊歐數次，跑遍
大半江山，單行的好處在於自由自在，豐富又充實，愛去哪裡、愛留多久，要吃
要餓、要動要靜，上山下海、高塔地道，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只是旅人的寂寞
，非親歷不能解會，新奇暢快時無人分享，挫折捱苦時說與誰聽？此時偌大的公
園裡只我一人，周遭的美妙，只好踽踽獨享，正是孤旅的寫照。偶遇親切的同鄉
，便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兩年前由西柏林通過查理關(Check Point Charlie)
去東柏林，市容蕭條單調，舉目陌生冷漠，突然在電視塔上聽到台語鄉音，得知
是王文田法學博士偕其德籍夫人，帶著從台灣來的妹妹觀光，一路上有鄉親為伍
，相談愉快，回西柏林還到他家叨擾晚餐，對一個孤旅而言，著實彌足珍貴！這
次瑞典之行，也幸運地在公車上邂逅吳清桂，到她家作客留宿，結識了她那位大
名鼎鼎的先生鄭自財，更是難逢的因緣，感念深深。
初來美，住紐約四年，忙得昏頭轉向，難得瞧夕陽一眼，也不曾見過日落海
平線，還得老遠飛到佛羅里達州邁阿密，再開車跨越無數沙洲，直奔離島的盡頭
西嶼(Key West)，混在海邊嬉痞堆裡，才平生第一次看到太陽落在海裡的景致，
沉醉於夕陽西下，特地拍照日落的過程，裝上相框，掛在牆上。在明尼蘇達一年
半，萬湖之州，內陸無海，冬陽常是有氣無力，日落不甚了了，我隨興竟癡癡地
飛越千里去波多黎各看海上斜陽。移居檀香山後，四圍都是海，天天有夕暉，更
驚豔地第一次看到美國的彩虹，久違之至！而且三兩天就毫不吝嗇地開顏招展，
叫人看得心花怒放。想起故鄉台灣，彩虹常見，雖四面環海，廿餘年我卻未曾見
過海天落日，真是說不過去，他日回台，必得去海邊看個夠，更要好好比較一番
，究竟台灣的夕照，是不是比西嶼的、波多黎各的、檀香山的、秘思密的更美？
我猜天下夕照皆大同小異，只因觀賞時的年華與際遇，次次不同、處處迥異吧？
故國的夕陽，即使不算最美，必該最溫馨、最可愛！
鄭自財送我上機場，離開瑞京飛往秘思密，世事變遷，再相見時在台北，相
隔已十六年，他帶我去參觀他所設計的二二八紀念碑，詳細講解每一處的象徵與
意涵，深沉直探心底。回首秘思密的夕照，廿年前的過眼雲煙，摻雜漢撒舊事，
一起沉澱在歷史的渾沌裡。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