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 「四十而不惑」, 若此言可信, 則四十歲該是人生惑與不惑的分水嶺、柳暗與花明的銜接點。年過四十寫自傳, 不無緬懷過去、瞻望未來的意味, 在走出一路蹣跚的困惑之後, 豁然開朗, 展眼一境清新透徹, 驀回首, 望盡渾噩癡傻, 悚然而驚, 少不得殷殷地傾吐掙扎蛻變的經驗, 切切地細數脫胎換骨的過程, 一位立志有成的中國文學家轉變為功績斐然的台灣文學家, 其心路歷程, 對於筆者和所有台灣人, 皆是彌足珍貴, 尤其給予一些因中國包袱強加於身而亟思掙脫的有識之士, 不啻腳前明燈。作者描繪自己半生的軌跡, 字裡行間, 寫出那個時代的脈動, 也替生息其間的父老兄弟姐妹吐露心聲, 讓他們認清斯土斯民被扭曲到何種地步! 而蛻化覺醒的步履又是何其遲緩艱難! 無法不訝異錯愕, 為之沉思。如是攪亂一池春水, 諒必作者始料未及吧?
張良澤生於以「大人來了! 」哄嚇小孩子止哭的日據時代, 他家門口釘有「國語家庭」的牌子, 幼稚園裡他還未學多少「國語」(日語), 國府時代來臨, 即改學另一種「國語」(北京話), 背誦「我是中國人, 我們都是中國人」, 開始馱中國包袱; 每天聽訓詞: 「一年準備, 二年反攻, 三年掃蕩, 五年成功! 」, 從此為中國服勞。於是, 在校講「方言」(台語)會挨打, 而老師可用令他聽不懂的濃重的外省口音講課; 於是, 中秋節捐獻月餅給前線戰士,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大陸同胞吃樹皮, 佳節不忘戰鬥; 於是, 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薛仁貴征東、薛平貴征西地被導入中國文化; 於是, 朱自清、徐志摩、無名氏、張秀亞、鍾梅音地被引進中國文學; 於是, 從寫「國慶節感言」「反共必勝、抗俄必成論」到編班刊呼應反共文藝。如此這般, 風吹草偃, 倒也怡然自得: 暑期參加救國團舉辦的「澎湖農村服務隊」, 挨家去貼「蔣總統肖像」; 批評教官侮辱學生, 反被誣為侮辱師長, 差點退學, 言論隨班刊無疾而終; 自修日文被罵「台灣人是亡國奴」, 唸英文者才算上進而受鼓勵; 畢業旅行時不知台灣的山河是何名何姓, 對沒見過的中國大嶽小川卻脫口熟透; 填寫「身家調查表」的「祖籍」, 倒也不難, 有時填「漳州」, 有時填「泉州」, 祇要不填「台灣」就行了, 不准自稱「台灣人」而要說是「閩南人」, 不准說成「台灣話」而要稱為「閩南話」; 大專聯考時解答「何以三民主義是救國主義? 」, 立論合乎考官胃口; 寫「讀中文系之感想」, 大呼「中國! 中國! 我膜拜您! 我擁抱您! 」; 演講「大學生的使命」強調「效忠領袖」, 講到蔣總統時, 不忘立正微笑抬頭瞻仰, 講到反攻大陸時, 記得咬牙切齒握拳高呼; 縣長選舉時, 全體教職員下鄉替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助選, 並叮嚀學生帶口信回家, 空有「公務人員不得參與選舉活動」的條規, 替黨外助選者卻遭逮捕。如此這般, 隨波逐流, 越發意興昂揚: 由愛好文藝的鄉下孩子, 一變而為中文系的高材生, 再變而為中文系的教執, 成為台灣土生土長的「中國文學家」; 甚至加入國民黨, 當上市黨部小組長, 以及行政院的官員, 儼然黨化的樣板。至此, 一位身在台灣而不見台灣的「中國人」於焉塑成! 台灣人就如此「教育成功」地變為中國人。
作者酷好文學, 從章回小說和當代文藝側入中國文學的玄宮, 從莎士比亞和世界名著踏進西洋文學的殿堂, 中西兼顧, 似已四平八穩; 偶爾看了許炳成 (文心) 的《千歲檜》樸質木訥地描寫嘉義古城一個三輪車夫, 觸動他開始留意周遭的事物, 點燃了關懷鄉土的熱火; 得前輩作家鍾肇政的循循善誘, 受「倒在血泊裏的筆耕者」─鍾理和的感召, 生命有了轉機, 一步步地走上「台灣鄉土文學」的不歸路。於是, 認識了台灣四百年受盡外來強權壓搾的慘史, 台灣文學被刻意禁制與貶抑; 於是, 看清了國民政府的欺瞞與荒謬, 成功嶺結訓典禮時連續三輛閱兵車上的閱兵官竟是蔣家三代, 原來自己當了蔣家的子弟兵! 於是, 軍訓課令他懷疑號稱抗日勦匪節節勝利的國軍, 何以困居寶島、廿年無能反攻? 於是, 體會出政府的運作有一套明的、一套暗的制度, 任由翻覆, 官僚的行事有三扇門─正門、側門、後門, 門門不通門門通, 但看手腕; 於是, 恍悟出總統以下文武百官至於萬年國代, 皆皇親國戚、裙帶集團, 由辛勤勞動的台灣人來供養, 不知感恩, 反而豢養鷹犬走狗監擾庶民, 並透過教育和宣傳, 整年終日散播君權神話, 呼喊騙人騙己的口號; 於是, 親見到「國建會」無非是浪費民脂民膏、酬賞黨政軍大官的子弟的大拜拜, 為之怨氣憤懣; 於是, 目睹到被日本強制遣送回台的台獨志士咬舌抗拒, 為之熱血沸騰。於是, 努力搜集日據時代的文學史料, 和台灣作家的作品; 於是, 整理鍾理和與吳新榮的遺稿, 進而編輯出版, 更及於楊逵、吳濁流、王詩琅及其他優秀的台灣作家; 於是, 廣交老少鄉土作家, 幾無遺漏, 並引導學生前往訪談; 於是, 著述、演講、開課, 宣揚台灣文學, 掀起鄉土文學的熱潮與論戰。如此這般, 畢生畢世, 獻身於台灣文學: 竭力擺脫中國帝王封建的老殘文化, 追求民主、自由、平等之道; 致意推展台灣鄉土文學, 追還本土作家應得的尊嚴與評價; 鄉土文學的成長與台灣政治的演變同步, 也同樣招致鐵腕迫害, 他不得不遠走日本, 繼續藏書、編輯、翻譯、講學、著作, 流澤遍及歐美各地, 不僅台灣、東瀛而已; 終於, 諸多文學先賢一一出土, 大批文藝新秀欣欣向榮, 台灣文學已從中國破舊的牆角掙出強莖綠葉, 蔚然成蔭。如此這般, 吾土吾民, 以做台灣人自豪: 甩脫中國包袱, 完成由「中國文學家」轉變成「台灣文學家」的蛻化, 像基督徒的重生一般; 終於, 從飄浮無具像的中國人回歸到踏實有泥味的台灣人, 從此坦舒自在、優游不羈了! 台灣人得以循此返樸歸真、回頭是岸。
台灣文學一片新綠遼闊, 更有待耕耘復耕耘, 企盼他四十五歲以後的人生, 豐收滿載, 謹向這位台灣文學史上點火傳薪的志士, 致敬! 期勉!
◎周明峰
一九九一年一月廿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四十五自述─我的文學歷程
出 版 者: 美國台灣出版社
出版日期: 1986年11月30日
頁 數: 567頁
著 者: 張良澤 (台灣埔里人, 1939年生, 畢業於彰化永靖國校、員林初中、台南師範、成功大學中文系, 留日獲關西大學文學碩士, 返台任成大中文系講師, 首倡台灣文學, 發掘本土作家, 蒐集台灣文學史料, 致力創作、翻譯、評論並編輯鄉土作家的專集, 1979年脫出台灣特務的魔掌, 赴日執教於筑波大學, 繼續發揚台灣文學, 主編〈台灣文化專刊〉 , 受聘「台灣文庫」顧問, 榮獲「台美基金會」的「人文科學成就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