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台灣四百年史中, 日本據台五十年, 時間上雖僅占八分之一, 卻是旋乾轉坤、脫胎換骨、最震撼根基的關鍵時期, 鉅如社會結構、國際觀瞻、科技產業、經濟民生, 細至人心思潮、政治理念、教育知識、語言習俗, 無不幡然一新, 面目全異, 這種史無前例的大變革, 譬如工業革命之於西洋、明治維新之於日本, 影響台灣既深且遠, 迄今刻痕猶見。作者於1937至1940年間駐台, 1944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創立台灣研究小組, 以敏銳的觀察和豐富的資料, 陸續完成本書、"The Taiwan Confrontation Crisis"(面對危機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 (被出賣的台灣) 等三鉅著, 皆能撇開統治者的障蔽與扭曲, 直截描繪台灣的真面貌, 流露出他對政情民心的認識, 以及對台灣的關愛, 因此之故, 不見容於國民黨, 與海外不准回台的愛台台人, 同列於黑名單, 如今年老力衰, 深居於此間 Kuakini Medical Center 的養老院, 行動不便, 須人扶持照料, 恐將不克再見台灣, 我在探望之餘, 感念於他對台灣的貢獻, 告慰他被國民黨以怨報直、禁止回台的遺恨, 並祝賀他今年十一月七日八十大壽, 特別介紹他這本尚無漢譯的書給所有愛台的朋友, 聊表敬意與謝忱。

[日據的本質]

那是弱肉強食、帝國主義猖狂的時代, 西歐大小諸國仗恃船堅砲利, 四處攫取殖民地, 東來撞開凋敝中國的門扉, 並節節進噬; 日本因明治維新而西化, 國富兵強, 效尤列強殖民豪奪之惡例, 亟思取得殖民地, 躋身世界強國之林, 藉口驅逐歐美在亞之勢力, 企圖獨霸亞洲和太平洋, 甲午之戰強弱分明, 雖然遼東半島因三國干涉得而復失, 日本終於遂其宿願取得其第一個殖民地─台灣, 踏出侵略擴張的一大步, 蓄意搜刮資源供其耗費, 構築台灣成為「南進」的軍事基地, 一切以軍事為重; 為了證明日本有能力經營殖民地, 斥資建設台灣做為日後再奪殖民地的示範品; 又深怕列強干涉讓中國收回台灣, 非常著重控制, 對任何反抗, 不管輕重, 皆嚴厲制裁; 台灣也成了明治時代的才俊放手治理殖民地、推動現代化的實驗場。

[殖民的統治]

日本將台灣定位為殖民地, 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可避免的控制、役使、開發、搜刮, 台灣的資源慘遭魚肉宰割, 人民備受歧視、壓迫、豢用、奴役, 成為其帝國主義霸權的犧牲品。首先施行鐵血的軍警統治, 鎮壓蜂起各地的武力抗戰, 建立戶籍與安全資料, 以「保甲」「連坐」監控個人, 組織青年團、鄉團、農會, 由政府帶動、警察監管, 緊密控制, 分而治之, 並搾取義務勞動。教育政策祇求訓練台灣人成為聽話的農民及輕工業的技術人員, 義務教育使每人能讀寫, 不能辨思, 符合殖民的需求而已, 高等教育著重於農業、熱帶醫學、林業、和東南亞
研究, 配合「南進」的政策。三權分立的制度從未實施於台灣, 日本總督集行政權、軍事權、立法權、司法權於一身, 儼然土皇帝, 起初佈達告示, 言出即法; 後有「六三法」, 猶隨意頒布律令, 不受日本憲法的牽制, 或帝國議會的監督; 繼之以「三一法」、「法三號」由藐視台灣人到企圖同化, 與日本本土的法律仍大有差距, 歧視壓制的本質不變; 司法上所設的刑罰令和治罪令, 不啻嚴刑峻法, 由警察鐵腕執行, 採敵對高壓手段, 動輒處罰監禁, 雖趕建監獄, 仍以人滿為患。日本開啟戰端之後, 唯恐台人攪局, 壓制更嚴, 抽稅更苛, 強迫年輕人從軍
賣命, 一般人服勞役、捐地獻金並珠寶, 為籠絡台灣人以供其使喚, 提倡同文同種, 推行皇民化, 准許台日通婚, 准設工會, 甚至做最後的讓步, 承認台灣為日本的一省, 可以選派參議員出席國會, 但為時已晚矣, 日本投降, 台灣人袖手樂觀其敗。

[台灣人抗爭]

台灣人秉承開拓者的獨立性格, 對外來強權素有不妥協的傳統, 於日據時代見出真章, 義民軍前仆後繼, 武裝抗日前後廿年, 雖然缺乏政治理想, 無中國的聲援或海外的贊助, 為護土愛鄉而揭竿力戰, 令日人窮於應付, 藉重兵和誘殺才予敉平, 付出極高的代價; 台人逐漸認識到日本統治的好處─社會秩序已恢復、家居安全有保障、分類械鬥皆剷除、公共設施漸普及、商業投資獲報酬, 嚐到妥協的甜頭, 依然人從心不從; 後來覺悟到武力反抗的不可為, 轉向議會路線, 不求脫離獨立, 也不願歸附中國, 祇求在帝國內的政治與法律地位平等, 爭取發言
權與自治權, 發起台灣議會設置運動, 以設立台灣議會及保留台灣文化為宗旨, 請願共十五次, 均鎩羽而歸, 台灣志士屢遭監視、騷擾、逮捕、囚禁, 而抗爭不懈, 雖稍有斬獲, 台人終掙脫不出殖民之箍困, 而日人亦無法強令台人為順民。因日本的統治, 閩客漳泉漸不分, 祇有台灣人與日本人之分, 形成全島性利害與共的自覺, 台灣意識於焉誕生。

[台灣現代化]

日據之初, 劉銘傳草創的一點現代設施, 已被繼任者破壞無遺, 郵政、電報、礦場、鐵路均已報廢棄置, 海岸燈塔失修, 迭遭外國人詬病, 日本人重新建設, 修港口、築鐵路、改善郵電交通、振興農業糖產、促進商業貿易, 並訂定全盤長遠的農經計畫, 為「南進」儲備資源, 推行公共衛生遏止傳染病, 以利拓殖, 於是土地改革、公共設施、都市計畫、採礦開山次第推行, 進而開發電力, 發展輕工業, 戰前更及於重工業, 奠定了現代化的基礎。教育方面, 小學普及 (一千間, 學生五十萬), 中學甚少 (三十間, 學生四千), 每年花費九百萬美元, 比中
國各省高出甚多。台灣人本性勤勉創新, 置身現代設施與工業環境之中, 研習新知科技, 嫻熟而自信, 加上書本雜誌引進現代思想, 以及周遊歐美認知國際事務, 台灣穩然走上現代化之路; 台人傾心於現代化的日本, 對日本的傳統文化與對天皇的崇拜不感興趣, 對動亂落後的中國所知有限, 亦不關心, 專注歐美, 放眼世界, 向先進國家看齊。

[中國與台灣]

滿清一向視台灣為化外之地, 藉口台灣非其轄區而推卸治理之責, 馬關條約下棄之如敝屣; 官員搞有名無實的「台灣民主國」胡鬧一番, 旋即內渡一空; 林維源捐四百萬兩請中國贖回, 毫無回應; 抗日豪傑簡大獅血戰百次, 事敗避走福建, 清政府非但不庇護自己的國民, 反而予以逮捕, 交給台灣的日本當局, 絞死於台北監獄; 台人遭異族欺凌, 中國無心亦無力援手, 台人祇好在日據下當二等國民, 無助地自謀生存。台灣走向現代化, 不論教育程度、醫藥衛生、生活水準、公共設施, 皆遠超中國之前, 例如台灣的鐵路為全中國鐵路總長的三分之一, 電力等於全中國的總和, 電話機二萬一千台, 電訊遍及每個鄉鎮。台灣人向前看現代化的國家, 不關心落伍的中國, 沒有回歸中國的意願, 七七事變時, 台灣人的反應正可以代表當時的心態: 老年人緬懷舊中國社會而灰心絕望, 中年人反對日本軍國霸權而爭取自治, 青年人鄙棄舊中國而以現代化的日本為榮。二次大戰期間, 盟國要求中國多出力, 蔣介石卻祇顧保存兵力用於勦共, 陳儀在福建壓抑反日風潮, 仍暗中與日寇通商, 差點遭美國停止援助; 美軍在太平洋的奮戰加上兩顆原子彈, 逼降日本, 光復台灣, 台灣人民才得以從殖民地解放出來; 中國對台灣一向不聞不問, 戰後卻汲汲接收, 劫走資源以供內戰之需, 殖民的手段無異於日本, 壓制台灣人, 造成二二七的抗暴, 台灣人自治的美夢再度破滅。

[美國與台灣]

日本領台之後的種種措施, 引起美國領事(駐廈門)的注意, 華府接報卻無動於衷, 一八九八年美軍進佔菲律賓時, 始設領事館於台北(改隸駐日大使館), 對日本積極建設台灣成為「不沉的航空母艦」及「南進的跳板」、虎視福建和南洋的野心, 仍無警覺; 寄台外交公文照舊送去中國, 官用文箋錯印廈門的地址, 駐台領事館的經費短缺, 公務補給品費時四年才姍姍來遲, 其漠視台灣的心態及政策的僵硬與落後, 可見一斑; 由於日本壟斷商業, 美國對台貿易銳減, 領事館的商務蕭條、政事清淡, 瀕臨關閉; 華府漫不經心, 未曾警戒日本的侵略, 在菲不
事防備, 日本偷襲珍珠港的同時, 進兵菲島, 不出數日, 美軍潰敗, 需時三年餘、死傷無數, 才予奪回, 因忽略台灣, 付出何等代價! 戰爭末期, 美軍擬登陸台灣, 國防部臨時作研究, 對台灣多所瞭解; 國務院則不然, 台灣檔案陳舊貧乏, 所知甚少, 誤以為台灣自古屬於中國, 錯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 更不懂歷史上台灣人與中國統治者關係之惡劣, 政策因無知而偏差, 結果害慘了台灣人; 羅斯福早在一九四三年初就已決定了台灣的去向, 並未考慮到: (一)台灣與盟國的利益, (二)台灣的戰略地位, (三)台灣人民的意願, (四)日據五十年現代化的影響
, (五)台灣與大陸的關係, (六)國共內戰主權未定; 同年十二月發表〈開羅宣言〉, 以台灣為戰利品, 拉攏蔣介石繼續抗日; 於是, 戰後把台灣從日本人手中收回, 迅速交給蔣介石, 因而造成台灣人的大浩劫。台灣人的命運又一次把玩於別人的股掌上, 自己沒有置喙的餘地。

[後記]

台灣人讀此書, 日據下的景況浮現字面, 親歷者自不待言, 戰後一代當能體會到父祖輩的境遇, 諒必以日本欺侮台灣人而悲, 以台灣邁向現代化而喜; 因運命操之他人而怨嗟, 因中國棄無反顧而醒悟; 緬懷抗日的文武志士而肅然起敬, 認清歷史的起伏重演而由衷關懷; 日據五十年已矣, 另又五十年將屆, 往者殷鑑, 來者可追, 自治尚未成功, 同胞仍須努力, 艱困的歲月一一捱過, 台灣人掌握自己的前途、創造自己的歷史的時候, 還會遠嗎?

一九九一年八月廿八日 檀香山

 

敬悼「台灣人之友」柯喬治

台灣友人、《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作者柯喬治(George H. Kerr) 先生慟於一九九二年八月廿七日在檀香山溘然辭世。

史筆直書 被出賣的台灣 竊盜猶肆虐 何以告慰
馨香泣謝 蒙悅服的喬治 賢哲已流芳 必得安息

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 檀香山

◎周明峰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日據下的台灣─變革與抗爭

Formosa: Licensed Revolution and the Home Rule Movement 1895-1945
著 者: George H. Kerr 柯喬治
出 版 者: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Hawaii
出版日期: 1974年
頁 數: 2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