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央敏自稱是「華裔的台灣人」而不是「在台灣的中國人」, 當眾多的台灣人被少數「在台灣的中國人」瞞騙誘拐之下, 夢裡不知身是「主」, 懵懂地捨「本」(土)逐「末」(沒落的中國), 甘為從僕之時, 他是近年來數目陡增、覺醒過來並尋回尊嚴的許多新台灣人之一, 即使沒有「浴火鳳凰」的激幻, 或「蓮花再生」的神奇, 他因蛻變而獲致的台灣意識, 已夠啟發台灣人心, 有別於國民黨強植、空泛不著根的「中華意識」以及屬於中國大陸、不同於台灣的「中國意識」, 壁壘分明, 歸屬立定。他對統獨的解析、台灣文學的建立、台灣語文的提倡、尤其台灣文化的振興, 提出了理性的訴求, 詳盡深入而且中的, 不容置疑。他認真探討並正確診治台灣文化的癆病, 堪稱「台灣文化的醫生」。筆者後知後覺, 幸也以台灣人自許, 認同台灣文化, 爰就研思書中文化課題之所得, 理出頭緒, 做為回響, 或能引發更多共鳴之聲。

台灣是海島, 具備海洋文化的性格: 自由開放、進取冒險、創新包容有活力、恢宏壯闊無止境, 迥異於中國的大陸文化: 保守封閉、老氣自大、排斥性強、一潭死水。台灣文化可以溯源至原住民草創的土著文化, 漢人移民後伴隨而來的漢文化漸成主流, 由於海島的地理環境和開拓者冒險犯難的精神, 在台灣的漢文化得以滋長新生, 從大陸文化轉變為海洋文化, 蘊育出新而獨特的本土文化, 台灣文化中有一部分是中國文化, 台灣文化不等同於中國文化, 也絕不是中國文化的分支。近代, 西風東漸, 海洋型的歐美基督教文明, 不請自來; 日本殖民, 經過西化同具海洋性格的東洋文化, 強制移植; 更加速海洋文化的茁長。當今國民黨反潮流地全盤促銷中華文化, 把大陸文化硬套在海島台灣, 君不見? 以不變應萬變、萬變不離其宗、大一統、歸於一、安身立命、貴古賤今、嚴夷夏之防、父母在不遠遊等等大陸型文化的特色, 台灣人耳熟能詳, 非但箝阻扯退台灣文化的正常發展, 而且格格不入造成矛盾摩擦, 目前「統、獨」「保守、開明」之爭, 歸根結底, 不無「大陸與海洋」文化的對抗、「後退與前進」方向的抉擇。《河殤》一書闡明海洋文化與內陸文化的優劣, 揭示「華夏文明的沒落」之癥結在於中國文化的大陸性格, 黃文雄在所著《中國的沒落》亦一一點出凶兆。這種沒落瀕死的內陸文化, 移花接木到海島台灣, 必因水土不服而提早凋萎, 遭海洋性格的台灣人所揚棄, 台灣文化終將步出困阨, 邁向自主的康莊大道。

西方文化著重自我, 講究獨立完整的人格, 保障個人自由, 國家社會乃是為個人服務而成立, 目的在保障個人的生命財產和權利, 維護人的尊嚴, 因而發展出人權意識及民主政治, 形成自由民主、開放多元的社會。中國文化缺乏自主精神, 不容許個體的存在, 不尊重生命, 形成反人道的獨裁極權政治。

中國文化導源於儒家思想, 其基本架構在於對「人」的定義, 孔子曰: 「人者仁也」, 人祇有在「二人」的對應關係中, 才能定位, 必須依靠別人 (包括團體) 的認同才能存在, 因此做人要講究人際關係, 例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等五倫, 或「天、人」「物、我」「群、己」「主、客」等相對關係, 並且必得順應群體的要求, 泯滅自我的意志以合乎群體的意志, 個人不過是大環境裡的配件, 祇能活在父母、師長、領袖、國家的陰影下, 仰賴別人來領導統御。在下位的認為自己應該聽話, 在上位的認為別人應該聽話; 越有權力者, 個人價值越高, 人格越偉大, 近乎神聖, 越無權勢者, 個人價值越低, 生命越賤, 如同螻蟻。統治者控制教育和大眾傳播, 灌食官定的標準知識, 顛倒是非, 混淆視聽, 實行愚民政策, 被統治者則以乖順、聽話、服從、謙讓來換取統治者的信任與施捨, 不肯一鼻孔出氣者全遭翦除, 有真才實學、獨立思想的人, 往往懷才不遇, 處處受排擠壓抑, 唯唯諾諾的無才之輩, 反而受重用, 外行領導內行, 小人當道, 政治之不入流如是! 中國文化認定人祇有肉身的存在, 人的需求不外官能的飽足, 生命的價值局限於動物的層次, 錢是物之總和, 成為人生奮鬥的目標, 而賺錢的目的又是為了照顧肉身, 食色特別發達, 人情事故總離不開餐桌, 食物藥物用於進補, 性則流於肉慾和傳宗, 絕少靈愛; 人與人之間, 關懷形之於禮物相送, 憎恨施之於暴力相害, 爾虞我詐, 貪污盛行, 概皆以「身」為目標。凡事祈神, 不論起居旅遊、婚姻事業、生老病死、甚至「大家樂」, 將吃的文化加諸菩薩鬼神, 供奉牲禮酒食, 以示虔敬, 並換取庇佑吉利。高尚的道德祇當學校的死教材或裝裝門面說說而已, 在實際的社會裡, 則是另一套活生生的厚黑文化, 滿口仁義道德, 私下男盜女娼, 理想與現實嚴重脫節。個人既無尊嚴, 往往壓抑自己, 禮讓對方, 屈曲性情, 逆來順受, 大智若愚, 不露鋒芒, 知足常樂, 與世無爭, 缺乏冒險犯難、窮根究底的能耐以及追求真理、公義的精神, 正中獨裁者下懷。為了肯定自己或讓人看重、求助他人或利用別人, 總是預先揣度對方的心思意念, 投其所好, 見鬼說鬼話、見人說人話, 落得阿諛諂媚, 遇陌生人無「二人」的關係, 則相應不理, 比如一群人排隊, 常常爭先恐後, 碰到熟人或長官, 卻又樂意讓其插隊。其他弊病包括: 政治掛帥、特權橫行、集體主義、種族歧視、唯我獨尊(自大狂)、公私不分、情理混淆、幸災樂禍、良知國有化、思想單一化、成人幼稚像小孩、青年暮氣像老人、阿Ｑ心態等。中國文化還停留在動物層次, 囿於唯物範疇, 尚未脫離人類文明進化的嬰兒期。

台灣的教育是填鴨式、儲存式、教條式的教育, 統治者刻意灌輸大中華祖國意識、反攻大陸意識、領袖崇拜意識, 美其名為「固有文化」或「道統」, 並企圖消滅台灣本土意識, 將思想模式、價值判斷、歷史真相、是非觀念、倫理道德等, 剪裁扭曲成國定標準本, 強行洗腦, 使國民缺乏辨思、批判、究實、創造的能力, 心智停留在小孩階段與動物層次, 便利其施行並維續獨裁統治, 因而戕害人性, 造成社會病態: (一)拜金主義, 人生以賺錢為目的, 例如大學聯考的志願, 不在個性興趣或理想抱負, 而以就業賺錢為依歸, (二)掌權者用法律包裝軍、警、特務、官員, 以公暴力帶頭, 上行下效, 不問情、理、法, 但憑拳大氣粗, (三)官能享受發達、精神享受匱乏, (四)缺乏鄉土愛, 對賴以生存的土地不瞭解, 自己的鄉土遭污染、破壞、竊據而漠不關心, (五)思想閉塞、固步自封、目光如豆、缺乏遠見、心胸狹窄、私心特重、嫉妒猜忌、排除異己、不注重公共道德、不能替別人著想, (六)對切身的政治痴呆冷感而不自知, 空喊民主、自由、平等的口號, 不懂得維護自己應有的權利, 不敢抗爭, 任人宰割。台灣之亂, 良有以也, 亂象之源, 不問自明。

台灣社會人心的沉痾, 來自先天缺陷的中國文化和後天不良的愚民教育, 其理甚明。台灣人若不欲病入膏肓, 必須急起自救, 既有診斷, 就該對症服藥, 作者開出如下藥方: 國家意識─台灣才是我們的國家, 政治意識─民主法治, 權利意識─民權人權, 經濟意識─反奴役、反剝削、公平分配資源、共同享受成果, 環境意識─環保愛鄉, 文化意識─尊嚴自主的台灣文化, 民族意識─新而獨立的台灣民族, 國際意識─與世界各民族平等共存。其中特別提出振興台灣文化的方法: 建立本土意識, 熱愛鄉土, 堂堂正正當台灣人; 高升「人」的定義, 尊重生命, 爭取人權, 個性解放, 個體獨立, 讓理性抬頭, 不斷自我提升; 結合民主運動和社會運動來推展新文化運動; 徹底實行民主政治; 重新塑造宗教哲學; 全盤改革教育 (教育行政民主化, 教學方法活潑化, 雙語教學, 根據真實、科學、本土、現代、自由的五原則選擇教材) ; 大眾傳播自由化; 台灣文化國際化; 台灣語文本土化。

李哪叱是「托塔天王」的三兒子, 干犯天法, 將血肉之軀還給生身父母, 以死贖罪, 得師父太乙真人之法力, 由蓮花化身再生為人, 更轉幻成仙, 乘風火輪, 獨立自在。浴火鳳凰在焚化的過程中磨練蛻變, 飛上雲霄, 獲得新生與永恆。台灣人獲取自由、解放、平等和尊嚴的契機, 已然來臨! 斬斷臍帶、焚毀破舊、脫胎換骨、蓮花再生, 此其時矣!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檀香山

◎周明峰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台灣人的蓮花再生

出 版 者: 台灣前衛出版社
出版日期: 1988年8月15日
頁 數: 248頁
著 者: 林央敏 (台灣嘉義縣太保鄉人, 1955年生, 嘉義師專、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 著作甚豐, 包括小說、散文、詩、論述, 近年以高層次的政治、社會、文化批判, 致力於台灣意識的奠基與台灣文化的推展, 深受文壇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