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治亂反覆, 概由人口和土地的消長而定, 人口少土地多時, 生產足供育養, 便是治世; 人口多, 民需超出土地的負荷, 眾競求生, 便是亂世; 一旦大批人民死於饑饉戰亂, 人口減少, 又歸於治; 國家的治亂、民生的禍福, 依此定律循環不已。中國自秦漢建立統一的帝國, 「大一統」的觀念根深蒂固, 為了滿足這一觀念, 整個政權、社會、文化都專為它服務, 必須政治掛帥, 對內束縛人民的自由意志, 壓抑文化與經濟的發展, 一切「利用厚生」的知識科技皆被貶為雕蟲淫巧, 搞得「國勢統一, 民愚國弱」, 歷史上幾乎每個大一統的時期, 都造成文化經濟僵滯、文明倒退的頹勢, 也落得技術不發達、科學不昌明的困境, 反而小邦林立如戰國時代, 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 商業鼎盛, 文化極高, 大傳統太強, 書同文、車同軌, 抹殺了小傳統多元的活力, 走向頑冥衰老至於死滅; 對外歧視異族異國, 當做非人類的犬羊蟲豸, 創出「堅夷夏之防」的偏頗歪論。另外, 漢民族建立的是農業文明, 加上儒家思想的影響, 傳統上重農抑商, 祇有在異族元朝時, 海上貿易才得以發展, 商業文明才得以興盛。

人口繁衍膨脹, 必定會向邊遠擴張, 移民到統治能力所及之處, 中國便納入版圖, 劃歸華夏; 若到統治能力不及的地方, 則逾越華夏的界限, 進入夷區, 便遭痛詆為奸民, 拋棄不顧, 甚至趕盡殺絕。一三八二年中國下禁海令, 離境出海者非絞即斬, 統治者無力佔領管轄海外, 為了固守利益, 避免人民流失, 寧可閉鎖國門, 不管海外僑民的死活, 這些「流民」一旦回鄉, 輕者放逐邊疆, 重者依律處斬, 禁令延續數百年未除。明代之前, 中國縱在盛世, 人口不超過六千萬, 這是傳統中國所能負荷的極限, 明末人口突破一億五千萬, 土地養不起, 於是天
下大亂, 饑荒遍地, 白蓮教、李自成、張獻忠四處劫殺暴動, 下層百姓為了保命, 唯有遠颺海外討生活, 擋在眼前的即使難關重重: 必罪必殺的禁海令、遙迢汪洋、不測風雲、殘暴海盜、蠻荒異域、苛酷奴役甚至屠殺, 還是冒死出走。呂宋漢人屢遭西班牙人殺害, 台灣漢人亦多死於荷蘭人刀下, 一六Ｏ三年西人在呂宋屠殺二萬三千華僑, 稍後荷人在爪哇殺戮漢人九千, 中國明示: 天朝棄民, 朝廷概不聞問, 久居番地, 自棄王化, 被其戕殺, 孽由自作。貧民為生存所逼, 被當做「豬仔」販運至外國為奴工, 途中暴死, 少則四分之一, 多則一半, 境遇極慘, 美國簽定天津條約時要求中國派人照料, 中國不屑一顧, 曰: 「敝國大皇帝撫有萬民, 何暇顧及此區區飄流外國之浪民! 」, 台灣人的祖先就在這種天地險惡、祖國無援的背景下, 寫出四百年移民奮鬥史。

台灣移民主要來自閩地漳泉和粵東客家, 閩族本非華夏, 遲至宋朝才全盤漢化, 因地瘠人稠, 擠迫入海, 或商或漁; 五代時中原割據分崩, 閩粵得以擺脫大一統重農體制, 反而商業繁榮、文化興隆而形成海洋文明的傳統; 宋朝大一統, 恢復重農政策, 禁止海上貿易, 宋室南遷, 大一統局面破敗, 帝國重心轉移到東南沿海, 不得不遷就當地的風土人情, 獎勵海外通商; 及至族非華夏的元朝, 沒有傳統的包袱, 閩地更形發展, 經濟命脈繫於貿易和漁業, 泉州竟成「世界第一商港」, 人口由十五萬增至五十萬, 極其繁華, 迥異於長江黃河地區純粹以農耕為主的面貌; 明朝再厲行海禁, 明令沿海居民遷徙內陸, 廢棄港口, 整個地區由富庶驟轉貧窮, 依賴貿易維生的五十萬人頓失生計, 因大一統而餓殍遍野, 人民為了求生, 為了不肯重回封建的內陸社會, 另覓蠻荒新天地, 鋌而走險渡海到澎湖、台灣、南洋, 回國既是死罪, 斷然拋棄中國絕不回頭; 泉州人深具向外拓展的海洋性格, 頗有海事商貿的經驗, 與外界往來頻繁, 熟習國外的風土人情, 泉州移民最早也最多, 緣由有自。

一六二二年荷蘭佔領澎湖, 強迫漢人做苦工至於餓死棄屍, 又運至爪哇賣為奴隸, 兩年後中國出兵趕走荷蘭, 任由荷蘭轉取台灣, 輪到台灣人遭殃─奴役、剝削、劫掠、挨餓、屠殺, 一六五二年郭懷一抗暴, 漢人被殺一萬餘, 兩年後餓死八千人, 漢人首先移民而且祖國近在咫尺, 卻讓遠方遲來的荷蘭人欺凌之甚! 祖國如此無情, 台人何其不幸!

鄭成功抗清敗退, 走投無路, 驅荷據台暫寄軍旅, 當做「反清復明」的基地, 鄭經修改「復明」路線, 著手經營台灣, 放棄大一統的天朝觀, 主動發展海上貿易, 並與各國折衝外交, 結果「貨物興販, 而台日盛」, 十年後三藩叛變, 以為有機可乘, 改變守勢進兵福建, 苦戰七年而敗, 引起清廷滅鄭的決心, 偏安的局面遂不可能, 島內因軍費浩大、增稅太多, 弄得民不聊生, 清軍來攻, 澎湖失陷, 立即土崩瓦解, 大一統的餘孽作祟, 反攻大陸導致亡國, 咎由自取。

滿清征服台灣即欲放棄, 一年後才納入版圖, 旨在防止荷蘭或「奸民」佔據造成禍患, 並非愛其土, 亦非愛其民, 政策以防民為重、興利為輕, 罔顧台灣特殊的地理和人民的海洋性格, 倒行逆施, 強行海禁和重農政策, 將台灣的經濟命脈─海上貿易漁業和經濟作物甘蔗, 一概禁飭扼殺, 台灣平白失去二百年繁榮富庶的機會。清廷嚴禁人民渡台, 已來台者不准攜眷, 於是有老無養、有男無女、有壯無丁, 夫妻離散、絕子絕孫, 仇恨子民、乖違人倫到此地步! 中國視台人為棄民, 派劣吏駐台, 貪污欺擾無所不用其極, 造成「三年一小反, 五年一大反」
。從現實的層面而言, 它是統治者與被壓迫者的鬥爭, 從抽象的層面而言, 則是新興海洋商業文化對傳統大陸重農文化的鬥爭。這種被壓抑的海洋性格和發展潛力, 在日據時代和戰後迄今, 不受中國大一統的牽制, 才又活潑生猛地復甦, 儘管國民黨千方百計再以腐朽的「大一統」箍框罩下來, 台灣人記取歷史的教訓和先祖的悲劇, 不能也不會重蹈覆轍再陷泥淖!

中國人自古就弄錯了中華民族的定義和範圍, 他們不瞭解中華民族乃是由多種民族所組成, 偏偏一部分人自劃小圈圈, 以狹隘的眼光去排斥或奚落國內其他的民族, 甚至當做敵人欲滅之而後快, 中國歷史無非是同族相戮、愚蠢殘酷的悲劇, 那些秦皇漢武的所謂「民族英雄」, 其實是摧殘自家人的大禍首, 他們號稱消滅「異族」統一中原的「豐功偉業」, 原來是勦殺同胞而致屍骸遍地、萬骨皆枯的罪行, 愚夫愚婦卻隨著掌權者的力捧, 盲目膜拜之, 可笑又可憐!

中國人把黃帝當做是始祖、蚩尤是外患, 其實兩人屬同一族, 蚩尤的文化水準還比黃帝高, 他們為了爭奪解縣鹽池的鹽而大打出手, 沒有「救國救民」, 也沒有「弔民伐罪」, 將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咬定是「炎黃子孫」, 把河南的一個小軍閥尊崇為一統天下的帝王、中華民族唯一的「共祖」, 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中國人是黃帝的子孫, 也是蚩尤的子孫, 不然蚩尤的子孫哪裡去了呢? 黃帝的神話僅止於神話而已, 豈可當真?

當年河南的黃帝把山西的蚩尤當做異族, 陜西周朝的眼中山東殷朝的後代孔夫子就是異族, 後來殷周變成一家人, 又把湖北荊楚之地看做蠻貊所居, 於是屈原也算是異族, 依此類推, 四川貴州是異族, 閩浙廣東是異族, 於是南蠻、北狄、東貊、西羌、------, 國境內外多異類; 其實數千年來「夷夏」早已混同, 例如唐太宗的媽媽與明成祖的媽媽皆「夷人」, 北方的漢人早就有了「胡人」的血統, 南方的早就有了「閩越苗黎」的血統, 血液中漢人成分較多的, 反倒是五胡亂華時南遷的漢人, 即是當今的客家人, 在台灣, 他們比來自大陸的國民黨「外省人」還漢族, 實在由不得國民黨以漢族沙文主義做幌子, 來愚弄台灣人, 也由不得他們假借「民族主義」唯我獨尊, 來欺壓台灣人。

一般人以為台灣居民除了高山族之外, 先來的「福佬人」、「客家人」、以及戰後來的「外省人」皆為純粹的漢人, 其實大錯特錯, 「外省人」非純粹漢族已如前述, 「台灣人」的血統並不純粹, 四百年來漢移民與原住民混血, 不在話下, 另有數目甚多的平埔族, 歷經混血同化, 早已漢化與漢人無異, 其痕跡見於許多台灣的地名, 例如艋舺、沙鹿、蕭壟(佳里)、諸羅(嘉義)、------等, 他們原屬馬來人種, 文化係「印度尼西亞文化圈」, 若硬說他們是「龍的傳人」、「炎黃子孫」, 簡直是鬼話連篇, 他們的長江是淡水河, 他們的祖國是台灣。

當前新的政治神話「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出自國民黨的宣傳, 中共亦同聲附和, 其荒謬虛假甚明。這與國民黨一貫的認知大不相同, 現在反臉自欺欺人, 例如: (一)一九二七年孫中山去世前交代戴季陶「要台灣和高麗兩民族, 在最少限度使能自治的實現」, (二)一九三五年國民黨公布〈五五憲章〉, 詳細一一列舉決心收復的失土, 不包括台灣, (三)一九三六年制定國代選舉法, 國土包括日據滿洲國的東北和脫離中國管轄的蒙古, 而將日據下的台灣列在「外國」欄, 依法選出「僑民」代表一名, (四)戴季陶和蔣介石的言論集中, 鼓勵台灣脫離日本而獨立, (五)國民黨員羅福星從南洋來台革命, 鼓吹台灣獨立, 並主張「台民」與「華民」應有區別。至於中共對台灣的態度, 更甚於國民黨: 在抗戰期間一再認定台灣人與蒙、藏一樣, 自成一民族, 「被壓迫的台灣民族」應脫離日本殖民帝國的控制, 自組政府, 一九三五年通過決議, 主張台灣民族應和朝鮮等被壓迫民族 , 以及日本工農團結起來, 在日共領導下打倒日帝, 而非由中共領導。而今, 兩岸的中國人突兀地齊聲需索, 狼狽為奸, 居心何在?

在地理上, 台灣自古不屬中國; 在政治上, 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 在歷史上, 台灣人的臍帶已斷, 不堪回首; 在文化上, 自主的海洋文化才是生機。台灣國的子民啊! 不要再被神話唬住、鬼話騙住、笑話迷住、傻話怔住。我們的黃河是濁水溪, 我們的祖國是台灣。

一九九二年六月廿一日 檀香山

◎周明峰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瓦解的華夏帝國

另 名: 賤民? 福爾摩沙人的悲歌 (台灣自由時代出版社)
出 版 者: 美國台灣出版社
出版日期: 1985年3月15日
頁 數: 160頁
著 者: 林濁水、李敖、周成、番仔火、陳楚人等

此書收集十篇論述一篇譯文, 筆者擇其中有關台灣的五篇簡要記之, 陳楚人的〈神話英雄吳鳳〉已於拙作〈鳳兮!鳳兮!〉專題談論過, 本文所述包括林濁水的〈渡海〉、李敖的〈打倒冒牌的民族主義〉、番仔火的〈福爾摩沙人〉、周成的〈我的長江是淡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