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從台灣赴美的留學生及醫師不多，故鄉是縣裡大鎮，子女出國的家庭也寥寥無幾，物以稀為貴，雖不見得以此驕人，但語帶自豪數說美國的新鮮事，在所難免。
媽媽的多年好友顏太太，兒子留美，她去美國小住過，經常來我家找媽媽聊天，順便兜售從美國帶回來的小東西，像化妝品(Ponds)、肥皂(Ivory)、指甲剪之類，談起美國的生活種種，曾提及在美國住屋的後院種菜，諸如菜瓜 (絲瓜)、蕹菜(空心菜)，津津樂道，好似了不起的大事。當時我剛考上大學，開始有留學的想法，從旁好奇傾聽，對遙遠陌生的美國甚感興趣，但種菜的事，則令我暗中失笑，堂堂留美的家庭，竟以在美種菜而引以為樂。種菜是多麼粗俗的工作！我家有三分地的菜園，自小即目睹父母辛苦經營廿餘年，爸爸下班後全部時間耗費在菜園，媽媽則日未出而作、日入而未息，終年忙碌不休。爸爸的公務員薪水不足以育養七個子女，仰賴菜園的收入補貼家用，我們個個才能完成大學教育，種菜毋寧是一樁謀生的苦差事，絕非賞心樂事。
媽媽身材嬌小，婚前當過診所護士、幼教老師，娘家非工非農，不曾勞動，成家後，照顧孩子的衣食作息、上學課業之外，為了家計，竟能擔負勞力密集的菜園工作。她每天早上到菜園前的小溪，挑水澆灑整片菜園，用扁擔肩挑兩大木桶的水，從溪裡爬十餘級的梯階上到菜園，沿畦間小徑逐一噴洒，來回數十次，在太陽尚未轉熱之前完工；乾旱的熱天，傍晚必須再來一番。每隔一段時間施肥，使用我們自養的豬隻的排泄物攪拌稻草當堆肥，或雞舍裡所飼的百餘隻生蛋雞的雞糞，曬乾揉碎供作乾肥，有時派長工去鄰家的糞坑收集水肥，澆撒在菜圃，再灑水稀釋，找不到長工時，這些工作還得媽親自動手。打菜股(翻土整畦)用鋤頭與鋤叉較粗重，則由男人(爸爸、哥哥、長工)來做。種菜的工作細膩繁複，澆水、施肥之外，除草非常費時，須蹲著伸手在青菜的間隙將各類粗細雜草一一連根拔起，並避免草籽散落，沿菜股四周，一蹲就是數小時，全部做完需好幾天。撒種後插上稻草人以防飛鳥啄光，有時覆上一層稀疏的稻草，菜苗長得密密叢叢，又須費時蹲著拔除升菜，讓每一顆相隔一定的距離，才能長得茁壯。收成時用手一顆顆去拔，或一葉葉去摘，置於畚箕帶進前埕檢菜，去掉枯黃粗葉，然後用兩條稻梗紮成有稜有角的菜把，拿到溪裡洗去根部附土，再端端正正疊成一大綑，韭菜花、菜心則捆成圓筒狀，放在屋外沾夜裡的露水。黑漆漆的清晨，媽就獨自起床，用釐仔卡(手推車)裝載整車的光鮮蔬菜到市場批發，價錢依競價而定。回到家已天亮，準備我們孩子的早餐與上學之後，稍休息片刻，便重新來過。另外還有廚房的工作，當時尚無水無電，燒菜用煤球、黑炭、焦炭、木炭、鋸木屑、粗糠、草綑、樹枝、大柴，起火慢又煙燻嗆；沒冰箱，須每餐現煮；也沒電鍋，煮飯須留意火候，才不致燒焦，偶有「鼎糒」(鍋巴)倒也香脆可口，三餐按時上桌。飯後須餵雞、鴨、豬、狗，晚上燒熱水洗澡，收拾內外，有時偷閒縫補衣物，疲累得眼花，常要我們小孩子眼尖幫她穿針孔。如此這般，同樣的勞累，日復一日，夏天日曬雨淋，甚至颱風時節，冒著風雨，穿著雨衣，搶救可以收成的菜，照樣送到市場，價錢特好，不能錯過；冬天水寒地凍，有時下霜，雙手時常粗糙龜裂。我們孩子年紀還小，只能幫著升菜、檢菜、打掃、洗碗、幫浦汲水、燒熱水，照顧自己並做好功課，讓媽不必分神擔心。我小學畢業後就離家負笈台南，只有寒暑假回家時才參與工作，我最「好命」，家事做得最少，但虧欠也最多。
直到我們孩子接二連三畢業就職，家庭負擔驟減。我畢業後服完兵役在一家美援的教會醫院工作，月薪八千(公務員一般月薪兩、三千)，自用一千；幾個月後來美，第一年在紐約當實習醫師，每月收入近七百元，花費不到二百元，餘額交給家用，當年匯率四十比一，台灣物價相對極低，家境才算寬裕。爸媽已近退休之年，適時結束菜園工作，休閒頤養。回想那一片菜圃，是養育我們的大功臣，泥土裡浸潤了多少爸媽的血汗，勞苦辛酸的印記述不盡父母的恩情與子女的感念；我也懷念種類繁多的菜蔬，現採現煮，新鮮美味。
媽來美之後，先與我住公寓，成天居家待不住，便到附近市政府劃定的社區菜園登記了一小塊地，月租一元美金，免費供水，重操舊業種起菜來，除了蕹菜、杏菜、油菜、湯匙仔菜、菜豆、白菜、芥菜、茄、蔥等超市的菜色之外，多的是市面上買不到的台灣菜，尤其台灣芹菜、韭菜、茼蒿，用來下麵，口味不同凡響，我才有口福吃到久違的故鄉味。她是種菜專家，講究品種、季節、水量、施肥、鬆土、除草、升菜、驅蟲，產品又大又嫩，勝出一般甚多，自己吃不完，還可送人。後來住進房子，她在屋旁闢出菜圃，各種愛吃的菜欣欣向榮，作菜時隨時就地有新鮮的青菜，重溫現採現煮的滋味，吃在嘴裡，思在心裡，這才體會出早年關於留美家庭種菜的聽聞，也再次對媽媽為子女幾十年種菜的劬勞，感恩至深，終生不敢或忘。謹此向年邁的媽媽由衷致敬。
二○○六年二月五日 檀香山
二○○九年三月廿四日傍晚，媽在整理菜圃之後，悄然倒地，三月卅日揮別八十九個人間歲月，留下鮮綠向榮的菜圃。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