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公共電視台(PBS)看到一部記錄片,係一位美籍韓裔中年婦人所拍的尋根經歷。
她年幼時以孤兒的身份被一對美國白人夫婦收養,在美國成長受教育,集養父母寵愛於一身,如今就職結婚,夫婿是白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她除了外貌是東方人之外,其他方面完全與一般美國人無異,因面孔膚色不同於白人,內心一直有所困惑。長大後得知自己的身世,對生身父母的韓國懷著特殊的好奇與莫名的思慕,常藉閱讀相關書籍及參加韓人社區活動,試圖多方瞭解韓國種種,進而千方百計地尋找她親生父母的身世,希望在血統親情上取得連接。
她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有收穫,不但找出自己的真實韓文姓名(不同於領養證書上的原名),而且發現她其實並非孤兒,她的生母連同幾位哥哥、姐姐、妹妹都健在韓國,她便迫不及待地跟他們聯絡上,通過翻譯以書信及電話溝通,漸相親近。
不久她拋開一切,將全副精神投注於尋根,甚至無視於養父母的感受,獨自赴韓專誠去會韓方的親人,素不謀面的生母與哥哥、姐姐、妹妹在機場歡欣熱誠來迎。她初見生母時,滿腹委屈與傾訴,化成串串淚珠,相擁緊抱不忍鬆手,既陌生又親熱,驚喜新奇略顯尷尬,百般交集的異樣心情溢於言表,與其說她是久別重逢的至親,不如說是從天而降的稀客。
她逗留韓國與親人小聚一段時間,買菜逛街,體會韓國的家居生活,這些都是她生命中本應有、但因領養被剝奪的,也是她生為韓國人、長為美國人而錯失的,她試圖追回補填,讓自己的生命中有韓人的內涵,可與外貌相配。
她夾於韓、美之間,欲兩者得兼,甚至傾向血統,皈依母國。雖盡心盡力,仍苦於不得其門而入,除了外表之外,語言不通,習俗不同,沒有韓文化的底子,也沒有親朋的維繫,換句話說就是無根。她尋到根才認清無根,其實根植美國,令她惶惑掙扎,陷於之美、之韓何去何從的矛盾之中。
她仍不死心,說服了養父母一起赴韓去會見她的另一組親人,他們心裡惶恐,深怕從小扶養的女兒,離棄他們去投靠血濃於水的生母,但愛女情深,還是勉為其難的成全女兒的心願。兩家在韓國會面,她夾在中間,頗感左右為難,雙方的人也都尷尬。
她的生母除了衷心感謝其養父母的養育之恩,給予安適幸福的日子,也對她表達萬分歉意,說是當年韓戰後生活窮困,子女又多,才將她送給美國人收養,期能過好日子,恰好辦妥手續等待領養的一名孤兒臨時變卦,由她冒名頂替,從此像潑出去的水,不再有任何期待;並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說她已是美國人,有美國的家庭與父母,應該留在美國好好生活。她哥哥的意見相同,甚至十分堅持,若她真要回歸,非但大家不知該如何是好,而且愧對撫養她的美國養父母。
這時她才真正體會出她已是美國人,不可能變回韓國人了,深悟之後,忍痛斷了回韓的念頭,全心全意守在養父母身邊,她與養母促膝長談時,道出領悟與決定,養母慶幸女兒回心轉意,兩人抱頭痛哭,以這個場面為尋根之旅畫下句點。
回想自己,移民美國逾卅二年,雖然生於台灣、長於台灣,具備語言文化的根底,尚有遠親在台,但沒有了家,長年來對台灣的變遷漸漸疏遠陌生,甚至一片空白,全由美國的歲月所取代,追不回來,也無從填補,終至隔閡如外客;況且事業及家庭在美深深紮根,第二代孩子不可能棄美移台,餘生必將老死於此;實質上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離遠颺。根已失落,心猶繫念,即使早已死心塌地安為美國人,夜闌人靜時思及留在母國的足跡,仍難免悵惘心酸,還在落葉歸根與落地生根之間徬徨。但定根立足美國,畢竟是不爭的事實。
又想起戰後來台的大陸人及其子孫,與母國隔絕四十餘年,喝台灣水、吃台灣米,飽受台灣風土澆灌,性向質變,已不同於大陸的中國人;中國早就無家,雖或還有親戚,如今淡薄疏離;置身中國,不再是中國人,而是台胞或外籍的身份,尋根而根不在,根在台灣,母國中國的臍帶已斷。在時間與年歲無情的催逼之下,情願與否,都自然而然融為台灣人,由不得新住民不與舊住民齊來自求多福,共同營建家國。
二○○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