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典禮後,隨即當兵服預備軍官役,分發到駐台東的陸軍輕裝師。我清早從虎尾搭台西客運到斗南,轉乘平快車南下屏東,再搭公路局沿南迴公路,一路蜿蜒顛簸、塵沙飛揚,跋涉奔波抵台東,軍車來接,傍晚向班鳩師部報到,隔天滿頭秀髮削光,開始入伍訓練。營房四圍是吐香的鳳梨園,間夾劍蘭與龍舌蘭,火炎天裡,在蒸騰燥熱的黃土地上,用汗水拌沙塵畫下一年軍旅的軌跡,伐出「出社會」的啟蒙生涯。
恩師錢化鵬精研詞學,考據修訂中國歷代詞書,彙編成《六代詞匯》四鉅冊,特選其中最富才氣的絕妙警句共三五五則,手抄相贈,這小抄本遂成為我在集訓期間首要的進修材料,挾帶在抽屜裡,偷瞄一句就夠咀嚼半個時辰,管它什麼軍事或政治課程,課堂上佯作聽講,其實滿腦子專注於詞,盡深極廣地去揣摩推敲,直至融會貫通、探得精華並舉一反三才罷休,結訓之前,已讀得滾瓜爛熟。多虧恩師的用心良苦,這份課外的收穫,讓我在文學的涵養上,甚至人生的參悟上,陡然提升,晉入新境界。茲例舉十則,與同好共賞:
明月多情隨舵尾。賀鑄〈惜分飛〉
白鷺飛來,點破一川明綠。趙師俠〈鳳凰閣〉
淚花寫不斷離懷,都化作,無情雨。陳允平〈一落索〉
持酒勸雲雲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秦觀〈蝶戀花〉
斷鴈飛時天拍水,亂鴉啼處日銜山。石孝友〈憶江南〉
嬌到雙鬟低欲墜,花替扶持。濮文曦〈浪淘沙〉
忽有秋蟲一兩聲,啼碎黃昏雨。何兆瀛〈卜算子〉
相見嫣然一笑,眼波先入郎懷。張元幹〈清平樂〉
芳水戲桃英,小滴胭脂浸綠雲。李演〈南鄉子〉
怪燕兒,隔簾偷覷,干卿甚事,花底呢喃語。夏塏〈風中柳〉
第一次週日放行,到台東市區逛書店,買來兩本書─電影〈孤雛淚〉的中英文對白及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孤雛淚〉(Oliver!)音樂劇上演了數個月,盛況空前,我畢業前曾看得迷醉,也學唱了好幾首主題歌,直想一窺原文精髓,特地購書研讀。至今還記得其中一段歌詞:「如此亮麗的天空、美妙的清晨,我從未見過,有誰將它買來,用紅緞帶紮好,裝進盒子裡,送給我作禮物?------這種感覺真好,我開心得簡直可以飛上天!」每次哼起,就憶及大學最後一年,韶華鮮綠、情感豐沛的往事,歷歷浮在眼前,少小純真而強作愁,年長滄桑而避說愁,回首此後的卅載歲月,常性的軌跡可循,但多的是無常的變遷,順逆難測。那位人見人愛的古錐男童星Mark Lester,成年後未能走紅影藝界,沒沒無聞的在倫敦一家酒屋(Pub)當酒保,令我聞之愕然,始料未及,恰好印證世事的無常,可不是?
王國維在所著《人間詞話》小冊子裡,引用詞句喻示人生三境界,適用於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眾所熟知: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鳳棲梧〉),第三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當年稚氣樂天,雖熟記深思,仍罔然不能解會,畢竟羽毛未豐,尚待展翅,「不入門不能升堂,不升堂不獲窺奧」,名落「境界」外!對前途走向沒有腹案,不若李遠哲在高一時即有「生涯規畫」(見其講詞〈我的學思歷程〉),他的人生好似建築師起高樓,先有設計藍圖,按圖營造,圓滿功成。這種照計畫進行而能順利成就大事業大學問者,少之又少,一般凡夫俗子,概與王國維的「境界說」無緣。況且人生無常,套句現代語,即是充滿了「不確定因素」(Un-certainty),不管規畫與否,有人如期風順,馬到成功;有人埋頭經營,卻卡在時機(Timing)或形勢(Situation),而錯失,而挫變,導致「種瓜得豆,種豆得瓜」;有人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因福得禍;有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人無心插柳柳成蔭[驚奇];有人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竟獲致又超額[驚喜]。百種人有百種人生,不見得依循此三境界,往往顛倒迂迴、起落交錯,最後的面貌,與
早先的預期(Projection)已相異其趣矣!自忖凡夫俗子,少無大志,人生沒有規畫,一路半百走來,跌撞有之,平步有之,雖不滿意,還可接受,[想不接受,又能怎樣?],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豈能盡如人意?
早在之前六百五十年,南宋蔣捷填詞〈虞美人〉,就曾分述人生三境界:「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適用於蒼生大眾。我雖有年輕人那種「聽雨歌樓上」的情愫,還沒有「紅燭昏羅帳」的經驗,人生的境界猶未上第一壘,僅止於字面上「知其然」而歷練上仍「不知其所以然」。而今非但出了社會,踏過第一壘,甚且歲月遽去,跑上第二壘,移民異國,像失群的孤雁,在西風中,奮力地穿越茫茫的江面與黯黯的雲天,恰是壯年的寫照。往後的第三壘仍在未定之天,不過可以確信的是,人生終究悲、歡、離、合,誰能擋住點滴的落雨、改變宇宙的常律?無奈之餘,在奔向本壘的跑道上,何若「一任」乘時度勢、認真又灑脫的走一趟?
開訓不久,一九六九年七月廿一日(美國時間廿日),人類首次登陸月球,實況轉播,全球注目,營裡沒電視,收音機報導,有聲無影,來美多年後看了電視紀錄片,才補上影像,聽到安史重(Neil Alden Armstrong)代表人類宣告: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個人的一小步而能推進人類文明一大步,何等高貴!像譚水扁(Thomas Paine)於一七七六年撰寫《常識》(Common Sense),鼓動促成美國獨立;愛迪生發明電燈,照亮全世界;台美人何大一醫師創雞尾酒療法,對抗愛滋病;一舉而造福人間。歷史上這類實例不勝枚舉,人類文明得以代代開展,多少人畢生攀登、交瘁心力,為的是要踏出這一步,大功告成者榮耀加身,壯志未酬者雖不聞達,同樣可敬。當時溫室成長,茅塞未開,雖然明白「小我貢獻大我、個人服務群體」的道理,並未真正體驗到實踐的真諦,如今遲遲開竅,時猶我予也好、時不我予也好,成也好、不成也好,唯願存念力行,但求無愧我心。
結訓後分派到知本連部,不久拔營移師金門,在高雄港裝運,夜宿碼頭,冷硬的水泥地上鋪毯就地而睡,星空作帳,浪濤為伴,翌晨運輸艦升火待發,午前駛向黑水溝。船艙底擁擠,濁氣悶胸,嘔物刺鼻;甲板上風勁,海豚競逐,白鷗爭鳴;船桅搖晃如鋼琴上的節拍器。夜裡下起細雨,「聽雨」正是時候,卻因暈船、憂心,興致全無,而「皎月晃桅竿」、「海闊雲低」、「群鷗叫西風」,拼湊成什麼境界?也說不上來,但我確知,迎面而來的,起伏轉折,料羅灣彼岸必是極其殊異的另類境界!
二OOO年十月廿八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