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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飛那復計東西

◎ 周明峰

一九九四年八月廿一日家父辭世,他罹病七年,臥床三年,兩年不能言語,溝通似有似無,嚥食困難,排泄失禁,軀體捱熬困綁,神智空茫昏惑;家母日夜服侍,身心俱疲。對家父而言,死毋寧是一種解脫,家母卸下劬勞,何嘗不是解脫?雖有心理準備,可是時候到來,從此天人永隔,只能夢裡尋,追懷養育之恩,以及數十年的親情,音容如繪,恍若昨日,而今喚已不回,情何以堪?

噙淚籌辦喪事之際,突接噩耗,恩師錢化鵬於八月廿四日在台中病逝。他是我在文學涵養上及人生歷練上轉捩的巨大扶手,可謂Mentor,亦師亦父,恩重如山。此後不再能暢談聆教,唯靠自己,悲從中來,未能回台親自送他最後一程,深憾不已。四天裡守護我的兩顆星連續殞落,倍感悵惘失魂。

八月三十日卅餘歲一向健壯的表弟午睡中無故暴斃於台北,二舅正在洛杉磯陪祖母,聞訊趕回台北白髮送黑髮,家人同感驚愕與同情。家父的告別式甫結束,九月十一日安葬之後,晚餐答謝親友,家母好不容易按抑悲慟,正待開宴,洛杉磯傳來祖母病重的急電,家母心焦如焚,食不下嚥,恨不得趕緊於隔天搭機飛去,卻已不及見最後一面,翌日祖母歸天。她高年九十七,硬朗無病,未料因小感冒而不治。家母哀傷逾恆,接連喪夫喪母,有如傷口撒鹽,劇痛無以想像。二舅在台匆匆辦完兒子的葬禮,又匆匆趕回洛城奔赴母喪,他同時喪子喪母,憂悽亦可想而知。祖母年輕守寡,含辛茹苦培育五個子女,篤信基督,每日讀經,和藹可親,身教言教,贏得子孫的愛戴。我與她相處多年,關係密切,慈容永存心懷。

三星期內四次噩耗,不祥的氣氛瀰漫,每次接電話,都心有餘悸,深怕又有壞消息,過了一個多月,No news is good news,正稍安心,不料從報載得知,我所敬愛的黃武東牧師蒙主恩召。我來美最初四年住紐約市,大都在 Queens區Woodside他所主持的恩惠教會作禮拜,他講道深入淺出,熱心照顧會友,親和幽默,愛人愛鄉,後來站上抬面,發動台灣自決運動。多年後他到南加州柑縣長老教會,我又有數面之緣。他曾先後兩次來檀香山,鼓勵促成此間的台語教會,我接送之外,買了一大袋新鮮的荔枝,讓他與牧師娘吃得不亦樂乎,荔枝道出重敘的舊誼。我細讀他的回憶錄,並寫一篇讀後感刊登於報紙,他特地來信道謝。這些因緣可貴,如今哲人其萎,不克躬親敬悼,只有馨香一瓣,隔洋追思。

年底,我的秘書年紀輕輕罹患白血症,廿二歲就遭病魔吞噬,花正盛開偏折枝,留下新婚不久的夫婿及幾個月大的嬰兒,令人心酸。在葬禮中,女嬰無知地東張西望,而抱著她的爸爸眶紅眼濕,一臉悲悽無奈,棺裡青春的臉龐蒼白透褐,伶俐的明眸、俏皮的笑唇,杳然消失,此情此景充滿哀憫。她臨終前一定掛心女兒,想起日後女兒無媽媽分擔共享喜怒哀樂,她也看不到女兒成長的過程,生日慶祝、畢業典禮、結婚生子、---------等場合,沒能陪在身邊,必然割捨如刀割心,斷腸抱憾,遺恨悠悠,或比絕症的折磨,更為難熬吧?

在哀怨的樂聲中,我靜坐默想參不透的人生,回首一路走來的軌跡,求學期間,投注全副心力,爬一層樓又一層樓,對日後的成就滿懷期許與信心;踏入社會,仍是戮力以赴,歷過半世紀的滄桑,屈指結算,成就幾多?沿途點點滴滴、起起落落,累積些許成果罷了,諸如學位、執照、創業等,除了習得一技之長,藉以懸壺謀生、兼及濟世之外,秤得出份量的,幾乎掛零,勉強聊作濫竽充數的,唯數年來勤奮寫作,彙編成書,繳上心力交瘁的成績單而已。然而,投下五十年的時間與功力,所賺取回收的,居然如此微薄,就一生而言,畢竟不甚了了,為之驚心汗顏。捫心自問,能不珍惜有限的生命,急起奮勉,再加把勁,力求建樹,免致悵憾以終嗎?

壽命有長有短,廿歲與百歲,雖相差甚大,但「人生幾何,譬如朝露」,早走晚走之不同,仍只一瞬爾爾,而且事不由己,無從捉摸,誰人可以確切掌握最後的行程?面對不能預先算定而又稍縱即逝的餘生,該如何自處?回顧過往的歲月,無非為「如何生」而奔忙,只顧「提」那許多提得起、提不起的,這四個月裡連失六位老少親友,不禁慼然悟出,人生之無常,生死在旦夕,前瞻或長或短的日子,「如何死」漸成重要的課題,深思熟慮、好自為之之外,不由得你不看得開、放得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有生之年,要能「提得起」──遂未遂的心願,飛鴻雪泥留指爪;時限到來,要能「放得下」──捨不捨的所有,鴻飛那復計東西。

二○○二年六月六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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