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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棚下

◎周明峰

三年前的初秋, 我首次踏入校門, 第一眼就望見葡萄棚上蜷曲的枯枝, 靜寂地躺著, 一副不理不睬的神情, 我猜它一定不耐煩那許多浮躁的學子, 也看厭了一些自大的夜郎; 或者漫漫炎夏的孤獨, 逼得它懶懨懨地昏睏了? 我聯考失意, 頹喪不已, 渴求瞭解與鼓勵, 但最厭惡言不由衷的噓長問短。我不情不願而來, 拖著悄無聲響的腳步, 引不起它的注意, 這樣子倒好, 我並未期盼它丟給我歡迎的眼色, 誰也不理誰, 漠不相關的, 我倆畢竟太陌生了。

秋深了, 它褪下身上的華飾, 睡得沉沉的, 像個倦極的老漢, 那麼多新姿新聲, 居然沒能逗它睜一睜眼, 也全不理會北風颯颯的呼嘯, 在它皺裂的皮膚塗上一層蕭索。我的心千瘡百孔, 不由得感染出濃濃的憂鬱來, 有誰在乎? 何況是對一個外地來的遊子。但不能平的, 那個陌生的遊子不是別人, 是一個不甘受輕忽的孩子, 我遂也看不起它的自私與茍活。

三月天, 風和日麗的午後, 我驚奇地發現, 在課室的窗角上, 一朵綠葉伸過來對著我微笑, 恍如少女醉人的笑渦, 我變得癡迷迷的, 心思甦醒活潑, 像野馬奔馳於草原、雲雀翱翔於晴空, 奔放自在無羈絆, 我又回到那睽違了的尋夢園地, 多麼不願意回視嘔心的黑板, 一心要緊緊地抓住這一線生機。

陽光好炙人, 躲到它的棚蔭下, 就覺涼爽舒泰, 我總愛獨個兒在這裡流連, 描著它灑下的旖旎圖案, 幻成綺麗的夢, 甚至曾有一個她, 教我更絢爛的畫法, 繪出遐思萬千的彩幅, 至今還珍藏在心懷裡, 葡萄棚下, 我沒匱乏!

那時我開始懂得音樂, 西哲有言: 「聲音不是音樂, 唯有聲音裡的感情才是音樂」, 拜倫教我從蘆葦的輕嘆和小溪的潺流去尋找音樂, 我漸漸發現音樂是無時不有、無所不在的, 身旁的花草、遙遠的藍天都蘊藏著悠美的樂章, 一天我存在這世間, 就一天離不開音樂。我喜歡對著你歌唱, 濟慈說: 「有聲的曲調是動聽的, 但是無聲的更為美妙」。不知是誰說過: 「凡能諦聽寧靜之聲、能品味無聲勝有聲的人, 往往可以上與造物者遊, 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我的內心悠揚, 不必有嘹亮的歌喉, 祇要能伴奏心扉裡無聲的小唱, 就是一闋最完美和諧的曲子, 不是嗎?

才開始相知, 就被暑假分隔, 四個月, 你不讓我知道你很孤單, 我也沒告訴你我有多落寞, 我回來的時候, 看你跟初見面時同樣的慵懶, 你就別想騙我暑假是怎麼過的, 我很懊悔, 為什麼寂寞的時候不來找你, 讓你也寂寞? 你說: 寂寞是生活的要素之一, 就像飲食、睡眠; 我不信, 我說在喧鬧中可以排除寂寞常保歡樂, 你笑而不語。我很好強,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 儘忙身邊雜務和課外活動, 難得有閒暇, 煩囂得也夠了, 偏偏心底的寂寞猶在, 日子倥傯飄浮, 過得渾噩無著; 我終於悟出, 忙碌原來祇是為了逃避孤獨, 喧囂奔忙並無法填補心靈的空虛。我想起一句英諺: 「在許多珍貴的事物中, 恬靜的生活最為豐富」, 我開始嚮往清靜, 閉門獨處, 自求多福, 不再去跟別人湊熱鬧, 雖有時枯索抑鬱, 但經常紮實閒適, 因為唯有孤獨的時候, 時間才完全歸我所有, 人總是自私的, 而且好逸惡勞。有了這項新體驗, 我興沖沖地跑到你的腳前, 滿以為你會頷首稱許, 想不到你卻正色地說: 「把一己的寂寞昇華為行動去奉獻才力, 服務他人, 是可敬的; 而最可貴的是無私的犧牲。愛因斯坦不是說過: 『祇有為他人服務的生活才是有價值的』? 自顧之暇, 還要能關懷別人, 生命才有意義。」, 看你纍纍的果實任人採擷, 我自覺慚愧, 在你面前我顯得膚淺渺小, 我要把這些話繡到懷裡那片素白上去, 永遠不拭掉。

又是分手的時候了, 此去恐怕遲遲再能相見, 你不必淌著淚, 那會叫我哭得更傷心, 我祇是怕, 怕要去的地方沒有葡萄棚, 即使有的話, 它們都不如你, 我要你一隻堅韌的臂膀, 陪伴我到遠遠的彼方, 在那裡, 我要為你建個棚子, 你會滋生繁榮, 眷顧更多的人, 一定的。

一九六八年初夏 細雨中寫於課堂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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