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時開始寫日記，因為老師說它可以養成恆心，也是優秀學生所應具備的美德之一，出於聽話與自愛，便試著每天寫，只會記錄生活作息，天氣之外，多是起床、刷牙、洗臉，以及上課、玩耍、下課、再玩耍，吃飯、做功課、睡覺等瑣事，幾乎天天千篇一律，要每天持續不輟地寫，可真的要靠「恆心」哩！不過偶爾會寫些經驗與心思。有一天晚餐時，父母兄弟姐妹個個瞧著我隱約暗笑，深藏玄機卻不說出，後來大妹告訴我說，爸爸看了我的日記，得知我在傾慕一位低年級的女生，覺得好玩也好笑。我頓起反感，心底的隱私被不當一回事地拿出來公開談笑，叫我羞赧尷尬得無地自容，幼嫩的心靈受傷記恨，從此不再寫日記。

小學畢業後，獨個兒離鄉背井到台南唸中學，慢慢地適應了寄宿生活，初二時安定下來，才想起寫日記，一方面孤單無人可談，一方面不虞有人偷窺日記，便買了一本精裝考究的絨皮日記簿，每天規規矩矩的寫下去，迄今已逾四十載而不輟，留下甘酸苦辣的軌跡。這是後話，在此不提，只想談談寫日記的心得。

寫日記其實與恆心無關，若說每天持續做，就能養成恆心，那麼人人每天吃飯洗澡，豈不人人有恆心？只要自覺有必要、有好處，投入日久造成習慣即是。立定人生的目標，艱難跋涉而勉力走完全程，才算「有恆」；不然每天硬逼著做不情不願的事，既痛苦又不持久，再多的恆心也無路用。

寫日記的好處，不在鍛鍊恆心，也不是用來記流水帳，而在於「清貨倉」與「出氣筒」的功能。一天裡腦子可能進貨囤積了一大堆心思意念，似乎紊雜漫無頭緒，若用筆寫出秩序，一項一項地分門別類，通常不過數項而已，每天在日記上做這種清理的工作，心思踏實，頭腦清晰，有助於辦事及安睡。事後留有記錄，用於對照複查，亦是一得。另者，人生的挫折、憤懣，與其對親人或外人嘮叨閒言，招惹厭煩糾紛，不如先發洩於日記上再作定奪，往往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至少日記有「出氣筒」的緩衝作用；遇到情緒愁苦鬱結、頭腦渾沌徬徨，在無人可言之時，或投訴他人之前，不妨訴諸日記，可資傾吐、減輕、化解、澄明。人心總有遐思雜念，正的不一定說以告人，邪的更不可告人，不妨統統寫進日記，宣洩了事。因此日記絕不能公開，甚至讓第二者展讀，(即使親蜜知己如夫婦)，否則有了忌諱，不能暢所欲言，就已經失去了寫日記的目的，日記而公開出版，已不成其為日記，而只是日記體的寫作罷了。

偷窺日記探人隱私，極不道德，不容寬恕；更有甚者，拿日記的片段來論斷人，最要不得。因為日記所記載的只是當時身心活動的一部分，不是用來表白人生的全部，以便對外作個整體的交代；人生走來，累積經驗，從幼稚趨於成熟，心態隨時轉變，人格持續成長，數十年的日記裡，少說也有上萬頁無題材的蕪雜散篇，如何清理出結論？該以哪幾頁來做為論斷的基準？日記的內容，隱藏在內的私念絕多於表現在外的行事，人的內心世界不必對外負責，只有對表現出來的言行，才須擔負責任，也才能代表一個人的評價。因此切切不可以日記來論斷人。

我已儲積四十餘本的日記，揮別人世之前，有增無減，生時偶爾取出回味，走後該如何處置？教我傷透腦筋，既然不准任何人閱讀，不如效法《紅樓夢》裡林黛玉葬花，何妨將日記花葬，生不帶來，死可帶去，你說是嗎？

二○○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