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愛看書,對每本書作者的名字印象深刻,大學時流行《文星叢刊》,突然間冒出的許多作家,我也能如數家珍。出書真不簡單,文筆要好,
篇數要夠,還須有獨到的思想,我敬佩他們這些高級知識份子,似乎高不可攀。當時我開始嘗試寫一些小品文,投稿報紙副刊不獲青睞,只夠刊登於校刊,不久中輟,從沒一絲出書的念頭,更不敢奢想當作家,畢竟層次差得太
遠了。
悠悠廿年後重拾舊筆,勤奮耕耘,在《台灣公論報》和《太平洋時報》上發表了不少文章,林衡哲醫師見之,邀我加入「北美台灣文學研究會」,我自知份量淺,不敢側身作家的行列,等出了書再說。數年後好不容易湊成《台灣簡史》一書出版,所花的功夫,等於在本行之外再修個學位,終得沾到作家的裙邊,喜出望外,心想這下「以文會友」地可以攀上一些作家的交情。可惜事與願違,不見文友的回響,該文學研究會早已無疾而終,親人置若罔聞,朋友無動於衷,無以與人樂樂,但唯我獨樂樂,兀自興奮之餘,邀集一些好友聚餐慶祝,請客兼贈書,自作多情呈一面倒。以後賣書更體會出人間冷暖,友誼見真章。在數百同鄉的晚會上擺書攤,賣不到五本,有些熱心台灣事務的至交,拿起書來翻幾頁不出幾秒鐘就丟下,沒看書的意願,更談不上買書,此間的好友幾無一人購書,也沒半句問候或贊言讚語,漸漸的,不知什麼原因,朋友一一疏遠冷漠,竟至不相往來,醫師同行不再介紹轉診病人,甚至叮嚀病人不要來看我,人情上及工作上似乎有點敵意。出一本小書,竟丟失十數位朋友,莫非出書有後遺症?真是始料未及。
倒是一些不熟的同鄉及遠方的陌生人,郵購時附上短簡表示稱許與鼓勵,給予好友一般的溫情。一位在台灣的不具名人士一口氣買了一千本,用以傳揚台灣歷史,與我出書的用意不謀而合,令我銘感在心。也有在美的鄉親及同學購一、二十本,用以分送朋友,贊助之忱,不言而喻。
一年後出第二本書《心在台灣》,情況不進反退,簡直是默無聲響,乏人問津,沒興致再請客慶祝,朋友消失殆盡,無從挽回。沒人邀請加入寫作一類的會,公共場合裡習慣於「人不知而不慍」。林衡哲因我為文批判他的小同鄉蔣渭水,特地打電話來責難,從此形同陌路。剛好有機會到加州,順便參加美西夏令會,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帶著兩書去賣,拜託主持人提示兩句遭拒絕,不讓我擺書,也不肯介紹我這位遠從外州來的同鄉,何況是著書兩本、刊登上百篇文章的醫師作家?在會場門口幸得接待的婦女特別通融,才得以在小長桌上擠進兩本書。後來我發現認得我的名字的同鄉寥寥無幾,恍悟出台美人看台人自辦的《台灣公論報》和《太平洋時報》的人數,真是少得可憐,連某某辦報人在刊過我數十篇的文章以及長篇連載之後,對我的名字似懂非懂,陌生得可以。結果這趟只賣了數本書,悵然而回。台美小說家黃娟熱心在美東夏令會替我擺書攤,與會上千,購書個位數而已,不比美西好。
出了第三本書《台美情懷》後已有自知之明,默默閉索,賣書變得意興闌珊,銷書每況愈下,一切隨緣。有的人來借書去看,看完歸還,把賣書當成免費借閱,等於把書店當成圖書館。回想每本書費了數年的苦功,凝思熬夜,編纂校對,付出一大筆出版費,扛書運書備感辛勞,賠本之外,自掏腰包請客慶祝,贈書遠超過賣書,又丟失朋友,真是何苦來哉!不禁慨嘆。第四本書也就懶得出版了。我雖還有傻勁寫作,但出書與否,暫且存疑,唯一值得安慰的,心思意念的軌跡得以留記下來,不致湮沒丟失,對自己有個交代罷了。
二○○五年五月廿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