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路走來,偶爾回顧。最近回想十五年來的寫作經歷,發現文章泰半是在挫折不稱意或寂寞難排遣的時候寫成,有點「逃避現實」的意味。我這一生孤獨的時候多,時時找事忙,以逃避孤獨,便勞勞碌碌不停息,造成勞碌命,寫作算是勞碌命的衍生物。
幼時在家無憂無慮,唸書玩耍兩相宜。小學畢業後,從虎尾負笈台南寄宿六年,在稚嫩的年華裡,就得學習獨立生活,自己安排起居作息,肥皂、牙膏、衣鞋、書本、文具等日常用品自己上街購買,身體的小病痛自己處置,心理上喜怒哀樂自己承受,歡欣得意時無可與言,孤寂挫折時無處可訴,歡笑與淚水皆往肚裡吞,為避免落寞感傷,須找事做,儘管忙碌,不容無所事事而讓寂寞襲入心頭,於是養成身體上及心理上馬不停蹄的習慣。幸而課業競爭激烈,全副精神灌注於功課,正課不夠唸,也不以正課為足,刻意到圖書館當服務員,頻頻借書,一有餘暇,便鑽到書堆裡,看了不少世界名著、當代小說、偉人傳記、世界遊記等各類圖書,填補課外時間,少有閒著無聊的時候,正課之外,吸收了很多課外知識。舉三例可見一斑:我看了一本世界國歌集,學會十國以上的國歌,多次用口琴吹奏俄國國歌,在那瘋狂反共的年代,幸虧鄰居無人聽得懂,否則必會因替匪(俄寇)宣傳而「轉學」綠島;另外看了幾本樂理的書,音樂筆試時,竟獲全校唯一滿分;又從圖冊得知胡適曾與蔣中正競選總統,當然只得些許票數而慘敗。不管忙或不忙,總是心思不斷,腦子裡動個沒停,勞力不少,勞心更多,只因怕孤獨而勞碌不歇,數十年如一日,多年後走上寫作之路,大概是當年植下的細胞。
大學時開始嘗試寫作,一些作品都是在孤獨中煎熬出來的。一九六八年大三時寫了一篇自剖回顧的短文〈葡萄棚下〉,道出「忙碌原來只是為了逃避孤獨」,說好聽一點就是「從孤獨中昇華出來」,隱約透露出勞碌性格的脈絡,當時不自知,如今重讀才見出端倪。廿七年後在拙著《心在台灣》的自序中,也提到「善用開業餘暇勤勉經營數載」終而成書,心態相同。雖說是善用生命,其實是在逃避孤獨,避免陷於感傷,只是重點已從逃避孤獨,移轉到善用生命,珍惜一分一秒,不使浪費時間,自忖休閒而無收穫便是枉費生命,人生不容虛度,否則就會深深自責後悔。事業穩定下來之後,便重拾看書寫作的舊習,每天工作10-14小時,下班後家裡也有得忙,買菜、煮飯、作菜(每餐三菜一湯,自奉不簡)、洗碗、灑掃、修繕、雜務、日記,工作與家事之後,餘暇有限,只好割捨打球、社交、休閒、嬉遊,連帶熬夜撙節睡眠,分秒必爭,盡量利用時間。於是客廳、廚房、洗手間、臥室、車裡各備書報,零碎時間隨處利用,連上廁、開車、搭機、參加集會、照顧小孩,不是一卷(書或報紙)在手,就是凝思改稿,看電視時必也同時看書或修稿,同時間忙兩三件事,外出時隨身帶有或讀或寫的資料,開車時腦裡盤思,紅燈稍停的片刻趕緊記下,讀寫不息。出國旅遊時,舉目陌生,更覺孤單,便早出晚歸,奔忙無休,更甚於上班,我在〈秘思密的夕照〉一文中,寫出孤旅的落寞:「新奇暢快時無人分享,挫折捱苦時說與誰聽」,便是孤獨與勞碌的寫照。
勞碌過半生,談不上成就,唯一足堪慰藉的,至少沒有虛擲光陰,有書為憑。
二○○五年九月十一日 南加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