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細讀李喬的《台灣人的醜陋面》，對所提八項醜陋，與心戚戚，感慨之餘，從閱讀和觀摩各色人種─中、日、韓、菲、美、印、阿、猶，印證了許多相似處，概可歸之於人類共通的醜陋性格，固非台人所獨有，咱們似不必自貶太深，唯求截長補短，臻於完善，使台灣民族性長處比人多，短處比人少。
近日重溫中國近代史，見明末清初，漢奸之多，為害之深，甚為震撼！回頭翻閱李喬該書，其中一項「台奸特別多」，格外刺眼，寥寥兩頁篇幅，再次撩起憤慨深深，那些為虎作倀的「三腳仔」，貪圖一己安福，出賣同族，陷全民前途於萬劫不復，人人恨之入骨。該書對台奸的心態與形成，沒有盡述，僅歸罪於台灣人的「孤兒意識」，其實不然，茲舉漢奸數例申述之。
概凡人類歷史的演變，不論古今內外，未始不是以文化支配野蠻、智慧操縱愚昧，這似乎為牢不可破的定律。然而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迭有例外，五胡十六國，五代之唐、漢、晉，以及遼、金、元各異族入侵中土，更甚者，滿清統治中國二百六十餘年，便是道理之反常。這些外族習於遊牧，文化水準不足與漢族抗衡，其能成事，無一無漢人參與，代有漢奸已是不爭的事實。而漢奸之多，乃是漢人的特色，世界任何民族似無出其右者，其由來有自，當非孤兒意識作祟。台灣的歷史亦不例外，台奸無非是漢奸之延續，日人侵台有台人相助，台人抗暴有台人告發，餘事類推，陸續不絕，台奸之多，純為我民族之不幸，可嘆亦可儆！
漢奸、台奸之所以形成，有許多因素，但歸納起來，不外乎發端於「七情六慾」，以及民族觀念的偏差。由於宗族觀念 重於民族觀念，家族觀念重於宗族觀念，而個人的情慾又重於家族的利害所致，因之祇營私利，有奶便是娘，孤兒如是，非孤兒亦如是。以蘇秦為例，為慕榮利而去說秦，說秦者以抗六國也，秦不用而轉去說六國，說六國者以抗秦也，是秦與六國皆與他無恩怨，而與他有恩怨的，唯榮利之有無，不過假秦或六國為攫取之階梯而已。又如張儀，初用於秦， 說六國以事秦，後轉用於魏，便改口不說六國以事秦了。他們無國族的認同，「之秦之楚又之他」，孳孳為利罷了！
如施琅背叛鄭成功，起因於施琅誤殺一投誠士兵，導致成功不滿，殺其老父及其弟施顯，因此結成深仇大恨。此舉於情於理，皆失之於當，施琅一氣投靠滿清，返滅明鄭。在上者錯失於情理，在下者盲動於私怒。
復就明末老牌漢奸范文程而言，他世居瀋陽，對於關外的地理形勢，以及明金雙方的優缺點，極其瞭解，又富於文武學識，因不甘於老死牖下，遂一再上書於神宗，申說治國經邊之道，可是神宗已廿餘年不臨朝聽政，自是「君門深萬里，不得此言通」，因而投效努兒哈赤，替大金汗國計取撫順，並擊潰楊鎬的遼東兵團，奠定金人開國之基，亦啟示其盡量羅致漢人之始。范文程珍愛一己之才甚於家國，不惜助外族滅我族。
其次為洪承疇，他的才學謀略與范文程相伯仲，得崇禎帝知遇，誓以一死報國，被俘後，祇消極絕食不肯自盡，經不起孝莊文皇后移樽就教、現身說法，國色當前，節操頓失，已不復有殉國之念，起而為其訂制度、立法令、汗馬督師。他一生耽溺於聲色，享盡榮華富貴，而引為沾沾自喜，可是在時間的考驗和歷史的公論下，終歸遺臭萬年。
等而下之，清初三藩之首吳三桂，轉戰南北，殺戮同族，對滿清建國立功甚距，一旦天下底定，已無利用價值，清廷擬撤藩削其勢力，他遂聯合閩藩耿精忠、粵藩尚之信，起而反清，恢復明制，後改明為周，自立為帝。清廷先以滿人大臣統兵平亂不成，復以漢制漢，廣東的傅宏烈、福建的施琅、浙江的李之芳等新進漢奸，低首下心，供其驅使，扳回頹勢，節節進逼，耿尚二藩見勢不妙，回降滿清，旋遭賜死，三桂如喪家之犬，抑鬱以終，並遭戮屍。三桂為人見異思遷，了無成算，反反覆覆，皆為私計。賣國求榮的三藩，風光一時，終難逃悽慘的結局，而親手收伏三藩的，並非滿人而是漢人，可笑、可憐、可悲、亦復可恨！
清初大興文字獄，動輒抄家滅族，波及門生故舊，株連百人以上，造成恐怖氣氛，用收統治之效，而檢舉告密者，十九皆為漢人，他們利慾薰心，甘作鷹犬，戕害同類以邀功，無怪乎滿人飛揚跋扈，視漢人為無物。
滿清竊據中國，幸而漢奸不絕，故不患無人為其運籌帷幄，也不患無人替他馳騁疆場，而且以漢奸制漢奸，消除異己，更是輕而易舉。彼滿人不過高踞要津，掌握樞紐，漢族遭各個擊破，至於亡國，二百六十餘年不得翻身。逮八國聯軍，莊王載勛、端王載漪、大學士剛毅，相繼指摘漢人尚書徐用儀、侍郎許景澄與太常侍卿袁昶為漢奸，觸犯其列祖列宗耍漢奸不准罵的成例(註)，默契盡失，替漢人喚醒民族靈魂，間接助長漢人的民族意識，滿清遂亡。
以上數例，皆明清漢奸，讀史鑑今，並且藉以比照台奸，微妙之處立見，檯面上許多當紅和過氣的政商人物，其台奸的圖像，在照妖鏡下皆現出原形，古今映照比臭。與台奸相對者，即是以民族大義與全民福祉為重，不妥協、不受豢用的志士，如蔣渭水、楊逵、彭明敏、鄭南榕、------等古今抗暴的鬥士，他們有健全的民族意識，以民意為宗，以民族至上，他們的宗族觀念重於身家觀念，民族觀念重於宗族觀念，不求自身的財色名利。吾人指斥台奸之餘，應效法台灣志士，在民族至上的前提下，塑造民族大義(現代語可作民族意識，此處指台灣意識)，明乎禮、順乎情，亦即孟子所謂「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之旨，當台灣志士比台奸多的時候，台灣人有福了。
註：駕馭漢奸譬如持竿釣魚，釣起魚鮮儘可任意處置，但於垂釣時，不可驚動水中之魚，唯恐魚不上鉤 也。所以清初四朝，處分漢奸不知凡幾，然而無一人公然以漢奸相指摘，就因為怕人不做漢奸耳。
一九八九年七月一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