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常看人打網球, 印象中當年軟式網球好像是醫師階級的休閒運動,他們開業之餘往往邀集數位同行一起打球, 身穿白色短衫短褲, 吆喝聲中夾些日語。中學時學打網球, 見球場上儘多醫師。及入醫校, 比較常打, 似乎下意識裡為踵步前輩做準備, 以網球為日後休閒社交活動的主要項目。不料, 畢業後當上醫師, 流行的是高爾夫球, 醫師階級自亦趨之, 網球既已不上流, 便立意學高爾夫。來美倥傯數年之後, 許多醫師同儕已高球低桿, 我才開始到練習場揮汗揮桿, 好不容易漸入狀況準備上綠地, 這才發覺, 要打好高爾夫全靠熟能生巧, 非假以時日不可, 而且學成之後須持之以恆, 不可荒廢, 否則前功盡棄。屈指算來,每週至少費時兩個半日, 一年五十餘天, 時間絕多已花在工作上, 打完球所剩幾稀, 看書寫信便感拮据, 社交活動祇好捉襟見肘, 為了給自己保留一些時間, 於是當機立斷放棄高球。如此, 網球沒趕上時代, 高爾夫不見容於日程表, 兩項醫師階級的運動遂告落空, 每逢醫師聚會, 免不了高爾夫經此起彼落, 津津樂道者多, 沉湎入迷者亦不少, 我常無言以對, 格格不入, 我終究沒「入流」!

我很羨慕一些朋友每週固定打球兩個半日, 卻也擔心他們還能有多少時間做其他的事? 我說什麼也找不出這麼多時間打球, 總有許多事占先, 例如近兩年來發狠專看台灣書, 大小良莠已閱五十本, 外加報章雜誌, 偶爾搖搖筆桿, 愈讀愈覺悟到過去受中國教育對台灣的認知極度不足, 前賢蔣渭水醫師早已下過診斷:營養不良症, 才趕緊「進補」, 而且樂此不疲, 不打高爾夫, 不入流於醫師階級, 也就不再耿耿於懷了。我對古往今來台灣種種, 雖屬後知後覺, 已略識一二, 漸能體認前輩醫師的苦心孤詣, 似乎靈犀相通, 如此是否算得上「入流」了?

茲舉例簡介前輩醫師的行誼如下, 以出生年代為順序:

一、林清月醫師─採錄﹑鑽研並推廣鄉土歌謠, 造就本土音樂家, 發揚傳統藝術。
二、蔣渭水醫師─民智啟蒙者﹑政黨組織者﹑勞工運動指導者﹑社會運動家。矢志抗日, 為激發民族意識、提升台灣文化﹑解放被歧視剝削的同胞, 付出了一生的熱情和生命。
三、王受祿醫師─開台第一位留德醫學博士, 闡揚民族教育, 贊助社會運動, 爭取台灣人的權益。
四、杜聰明醫師─台灣第一位博士, 獻身醫學教育和學術研究, 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五、賴和醫師─義診貧病, 捐助抗日運動和文化活動, 開創台語文學, 以文學的良知喚醒台人的民族意識, 唾棄日本殖民政權。
六、韓石泉醫師─投身於抗日的文化﹑社會﹑政治運動, 熱心於社會公益事業, 謀地方的福利。
七、石錫勳醫師─推展台灣文化, 鼓吹民族自覺, 反抗日本暴政, 任彰化市長服務鄉里。
八、吳新榮醫師─發起「鹽分地帶文學」, 創作有成, 參與地方政治, 潛心研究民俗文獻。
九、許世賢醫師─歷任省議員﹑市長﹑立委, 為民喉舌, 倡導女權, 保障弱者, 造福桑梓。
十、謝緯醫師─對貧病醫療不辭勞苦, 以傳教為職志, 為救人而殉身。
十一、吳基福醫師─提倡醫療保險, 修訂醫事法案, 創設眼庫嘉惠病患, 創辦報紙宣達民意, 對社會與醫療的革新, 成就卓著。

此外, 當代醫師亦人才輩出, 例如老一輩的陳五福醫師, 本著基督的愛心和史懷哲「尊重生命」的信念, 創建「慕光盲人重建中心」, 體恤並幫助盲人。年輕一代有海外的林衡哲醫師印書和陳惠亭醫師辦報, 傳揚台灣文化; 國內的陳永興醫師和洪奇昌醫師, 致力於政治與社會的改革。

他們盡心盡力, 分別在醫學﹑政治﹑社會﹑宗教﹑文學﹑音樂﹑民俗﹑教育等各方面貢獻良多, 深獲歷史肯定, 足堪後輩師法, 至於他們打不打球已不復記載, 打球本來算不得是流傳之事。聖經上耶穌呼召漁夫收為門徒去傳揚福音, 說: 「我要你們得人如得魚一般」, 這種捕魚和救世的差別, 相當於打球和傳世。相反的, 若祇顧投資置產, 儘求家居的華麗和生活的享受, 無視於社會大眾, 或耕耘改造台灣之艱辛, 吝於拿出時間或金錢來關懷並贊助, 在慈善、公益、文化或其他方面, 追求長遠的事, 類似上述捕魚和救世的差別, 可說是撈錢和濟世。畢竟網球﹑高爾夫皆小球, 何妨放眼大球─地球, 至少著眼我們的根球--台灣, 聽聽故鄉風雨之聲﹑不平之鳴--政制混亂﹑社會脫序﹑環境污染﹑人心敗壞﹑文化衰退、------; 看看台灣的醫療--醫德低落﹑大眾的醫學常識普遍不足﹑傷殘無助﹑精神病患缺乏照顧、------; 想想我們台美人第二代的奠基工作--文化傳承﹑社區參與﹑種族歧視﹑政治團結、------; 百廢待舉, 荊棘待闢, 該做的事多著哪! 我們可以聽而不聞﹑視而不見﹑思而不做, 卻逕自打球嗎?

寄語醫師同仁, 少打小球多做大事, 甚至放下球桿立地成佛, 繼承醫師貢獻社會的傳統, 而不是打球的傳統, 醫師是社會的精英, 果能群策群力加入建設的行列, 則台灣人有福了。

一九九Ｏ年七月十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