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十四日黃華路過夏威夷，我跟他有一面之緣，翌晚他演講「台灣民主的進展」，闡明民主的真義、民主思潮的開創、群眾運動的提升、學生運動的啟蒙以及民主獨立的可行，深入淺出，理路清晰，溫文誠懇，達觀剴切。他的民主素養來自體驗與自修，比一些沐浴美國民主一、二十年的同鄉，還正確明白而且更有深度。會中有人以民進黨內部的紛爭為憂，他則抱樂觀的態度，認為民主初創，跟古來帝制霸權的觀念格格不入，令人一時不習慣，言論開放之後的紛歧現象乃屬正常，不過亂中有致，真理儘可愈辯愈明。有人主張先打倒國民黨政權，自己當家做主，再談民主，他認為與國民黨鬥爭，旨在謀求健全的民主法治，不以復仇、消除異己的短視作法痛快了事。兩天裡，聽他談台灣民主的開拓、現狀與遠景，兼及文化、經濟。他不鼓噪喊空泛口號，亦不激越吐聳動言論；他從不提漫漫半生的牢獄之災，也從無一句怨言。他學識廣博、歷練深厚、世故明理、謙沖儒雅、樂觀進取、不與人爭，一心記掛於台灣的民主建國，自身的名利安危，早已置之度外。

同年十月我回台，見他在中山分局前陳婉真的抗爭中奮力贊助，他又為鄭葉菊蘭的競選立委四處奔波，對台灣的民主運動當仁不讓，不遺餘力。稍後他在內政部門口繼陳婉真之後絕食，抗議國民黨蔑視台灣人的尊嚴，不准陳婉真設籍參選，十月卅日那天我在台大，特地去看黃華，他在鎮暴部隊虎視眈眈之下，躺在象徵式棺材裡，絕食了五天，已奄奄一息，我趨前輕輕地把他從昏沉中喚醒，「黃華辛苦了，要多保重，不要損壞身體，以後要做的事還很多」，他睜開眼認得我，很愉快地微笑，平和舒緩地說：「不要緊，可能明天就可結束」，我看出他的虛弱捱苦，陪伴的人臉色凝滯憂傷，恰與他的清淡成了強烈的對比。

今年一月四日黃華被台灣高檢署以「預備叛亂」的罪名提起公訴，名義上是因一九八八年年底他推動「台灣新國家和平改造運動」，抱持「愛與非暴力」的原則，巡迴全島，遊行、演講、座談、散發傳單，鼓吹台灣獨立建國的思想，以及一九八九年十月他撰寫《新國家運動手冊》和《台灣建國時間表》；實際上黃華則認為他不是民進黨現任的公職人員，起訴比較省事，國民黨以他「勢單力薄」，拿他當牲品，以便在總統大選之前對某些人有所交代。他因國民黨的司法蕩然無信，堅持不出庭應訊，若警方強制拘提，他不惜效法鄭南榕作壯烈的犧牲，祇要台灣能獨立，就算關死在黑牢裡也不在乎。

黃華今年五十一歲，台灣基隆人，初中一年級時因家計破產而失學，他勤奮向學，一邊做小工，一邊自修，經常到台大旁聽。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八日他競選基隆市議員的前一天，被以「甲級流氓」的罪名送去小琉球管訓兩年六個月。一九六七年八月廿日因與林水泉等人籌組「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準備再出馬競選，罹「叛亂罪」判刑十年，一九七五年七月十日因蔣介石逝世，獲減刑出獄。出獄後為郭雨新競選立委助選，並擔任《台灣政論》副總編輯，該雜誌發行五期後被迫停刊，他與張俊宏賣排骨麵維生。一九七六年七月廿六日被誣指利用《台灣政論》散播「叛國」思想，以「預備以非法的方式顛覆政府」的罪名又遭判刑，一九八七年五月卅日出獄，隨即加入民進黨，歷任中央黨部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及組織主任。他在從事民主改革運動之前，就已覺悟必須付出坐牢的代價，三度入獄，囹圄廿一年四個半月，始終以類似宗教信仰的熱誠與愛心，勇往直前，百折不回，這次面臨「四進宮」依然坦蕩無懼。

從他不平凡的生涯中見出他的膽識與毅力，從他很平易的言談中見出他的理念與胸襟。我說他是「溫良恭儉讓」的硬漢，是有智慧和勇氣的台灣人，當不為過吧！

一九九Ｏ年一月卅一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