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坐看雲起時》序

那是一個暗潮忽漲忽落、曙光乍現乍消，生機漸隱露而危機仍四伏的動盪時期；也是雞鳴如晦、水窮雲起，充滿熱情與光輝的大時代，台灣的民主運動正在島內及海外如火如荼地展開。島內風起雲湧：禁閉言論抄封書刊、鎮暴打壓示威遊行、高雄事件濫捕亂判、萬年國會摧枯拉朽、血肉抗爭自焚捐軀、突破黨禁呼之欲出；海外群情激盪：陳文成及江南謀殺事件、校園特務猖狂人人自危、黑名單流刑禍及家屬、遊說國會草根外交、投訴國際澄清視聽、遷黨回台鮭魚返鄉。海內外台灣人依舊陰影籠罩，餘悸猶存。

基於憂國憂民、護土愛鄉、除舊佈新，亟於救溺解困、推翻獨裁、導向民主，無數海外台灣子弟，在求學創業、齊家育兒的百忙中，奔波奉獻，無怨無悔，唯願祖國台灣早日出頭天。居住於政治重心華府的林芸，也在持家教子之餘，抱著民主的理想與懷鄉的火熱，活躍於眾多男士之間，萬綠叢中一點紅，不讓鬚眉，全程投入，非但在外示威、在內遊說，參與不遺餘力；更且挑燈熬夜撰寫政論，〈林芸專欄〉筆利於劍，聲討邪惡的政權，發出正義的怒吼，坐而言、起而行，對海外的台灣民主運動，具有一定的助益，甚至影響到島內民主的進程。惡人因之皮傷肉痛，惱羞成怒，遂賞以黑名單，為其扮演的角色與付出的心血，留下功勞苦勞的印記。她也在台灣民主運動史海外篇，奠定一席之地。

本書題材多樣，文字精鍊，內容豐富深邃，理性感性兼備，包括台灣政論、國際觀察、人物訪談、專題論說、文學詩作。女人富於纖柔的抒情，擅長陽剛論理者殊不多見，而她的理性才華畢露：放眼國際，臧否雷根及諾斯；引灌菲律賓及韓國民主運動的氣勢，借鏡催化；美國國會草根外交，遙助回饋。採訪關切台灣前途的知名人物，如國外索拉茲、艾琳達、吳澧培，國內呂秀蓮、林義雄、張俊宏；批判阻礙民主發展的反台份子，如國外高資敏，國內俞國華。深入書頁內裡，探討史明、鍾謙順、吳濁流、尤他先克的心思意念。議論包羅萬象─選舉文化、社會亂象、群眾運動、司法戒嚴、政黨政制、語言政策、女性主義、族群問題、台灣意識、台美角色等，精闢中的，理路服人。著墨最深、最多的在於台灣的民主運動，一股「恨鐵不成鋼」強韌的浩氣貫穿其中，迫不及待的，非要─打倒專政、解除戒嚴、匡正司法、開放黨禁報禁、組黨遷黨回台、喚起自主意識、團結同心以赴、建立民主台灣─不可！

感性之作及於親情、人生，〈一朵紅色的康乃馨〉和〈遙遠的聖誕〉訴說母女相依的天倫舊事及長年隔海遙惦的孺慕，道出台美人離鄉思親之切，戚戚然直探心底。其母捨嫁妝就學，並跳出「相夫教子」的束囿而出任教職；林芸得母承傳，不甘自限於家務，敢於突破傳統，尋求自我認定(self-esteem)及揮灑空間(self-development)，發表政論，投身運動，成為當時第一線上極少數的巾幗志士。正如〈女人是水作的？〉文中所昭示，柔中帶剛、剛中有細、優雅而含蓄的特質，她展顯台灣現代女性的自主、自尊、自重與自信，著實難能可貴。

細數當年多少豪傑，不畏白色恐怖、無懼刑打牢囚、甭甩黑名單禁制，胼手胝足、摩頂放踵、心身交瘁，海內外奔走呼求，志在為吾土吾民，開創民主的新天地。數十年如一日，而今黨禁、報禁、戒嚴，彈指間灰飛煙滅；國會改選、總統民選、政黨輪替，連番陣繼往開來，穩然邁上民主的康莊大道。含淚播種的，收穫因人而異：有人貴居鐘鼎，位高權重；有人隱留山林，謙耕默耘；有人權力腐化而變節；有人仕途失意而脫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非輕重，歷史自有公論。幸而歡呼收割的，非我們的母親─台灣莫屬，足堪欣慰。

林芸「走過歷史的一段」，只顧捐捨，不求聞達，繼續以文字和媒體默默耕耘，熱情未減當年，善盡台美人愛台的心願。她出版這本書，不在彰顯自己的成績，而在替海內外台灣人為台灣民主打拚的一段珍貴的事蹟，留下歷史的見證。台灣民主浪潮翻騰之際，我偏安人間天堂，但見碧波椰影，未加入抗爭的行列，姍姍地由慊然而幡然，奮力筆伐，急起直追，趕上末班車，向前行同志看齊，體認其苦詣與犧牲，銘感致敬。我就是抱著這種謝忱與敬意，欣然為這位女中豪傑的新書寫序，與有榮焉。

二○○一年十一月五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