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中山醫專,是新生報到的時候,距今已廿寒暑矣!記得那天濛濛下雨,我搭計程車出喧囂市區,穿梭在稻田間的小徑,朦膿的窗外是一大片農田,幾處農舍疏疏落落。我的心像窗外的農村ㄧ般平靜,對中山種種茫然無知,沒有奢想,也沒有冀望,畢竟是聯考的結果,別無選擇,只好聽天由命。車子停在兩棟粗大的建築物之前,準是中山無疑,因視野所及,別無其他水泥樓房。辦妥報到手續,好奇地稍微逛了一下,校舍狀若馬蹄,兩邊三層樓呈半圓形突出,中間一層樓相連接,旁側各有一棟平房,操場甚小,由簡單的鐵絲在稻田中分隔出來,校園之小,出乎意料之外,今後活動的空間,僅此而已。失望之餘,懶得跟其他新生寒暄,掉頭就走,走在泥濘的道旁,去大慶街的盡頭搭2路公車返市區,心裡沉悶宛如陰濕的天氣,我原是帶著一雙不情願的腳步來的。
成功嶺受訓回來,開始註冊上課,課程排得滿滿的,每天八小時每週六天,幾無空檔。剛當大學生,脫出中學時代的束縛,亟想自我隨性,既無空檔,便「選修」起來—逃課,一方面是「不情願」的心態在作祟,一方面課程太殊異,一時順應不來。文史 (英文、德文、近代史、社會學),四種化學 (普通化學、有機化學、分析化學、生物化學),基礎醫學 (解剖學、組織學、胚胎學),加上中學唸過卻已改頭換面全盤英文的物理、生物,另有微積分,還得面壁背記怪異冗長的拉丁醫學名詞,其他的已不記得,十幾科目層疊,查字典的時間占去一半,繁重艱澀,耗盡心力。每到考試,如臨八方大敵,總是緊張失措,全班六十餘,補考幾無倖免,我也有份。學期末的啤酒謝師宴,是一大特色,無不趁機借酒澆愁。
大學生活輕鬆的一面不是沒有,只是比想像的少得可憐,課餘時間極其有限,社團活動雖多,偏偏沒有那份閒情。隔壁班的護理系第一屆,給課外活動增加許多色彩,造就不少情侶,甚至有情人終成眷屬,為中山歷史添上新頁。
表面的嘻笑,掩不住每個人內心的隱憂,醫科第一屆即將畢業,沒有執照,何去何從?我們低年級的,唸出來亦無執照,如何是好?為此全校激動,靜坐罷課,鬧了好一陣子,幾乎演成學潮,教育部派高教司長來安撫,才不了了之。這樁切身大事,遲至三年後的執照檢覈考試,才獲合理的解決,我們前數屆的校友,便是在「妾身未明」中,抱著「唸完了再說」的心情度過。
暑期四個月,一半時間回校上組織切片和實體解剖兩課。平生頭一次接觸屍體,先是驚愕退避,勉強振作,把屍體洗淨安置,當天吃飯,豬肉不敢下嚥,幾天之後漸入狀況,解剖一層查書十頁,這時才有醫學生的感覺。居然迷上這一行,有時晚上自個兒到解剖室挑燈惡補,黑夜裡周旋於數具屍體之間,如履墳場,遇疑難處則仰頭問蒼天,只見繁星熠熠,無語以對,一股「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傻勁,回想起來,不禁莞爾。
第二年時,醫科改為五年制,有新生兩班,我們第四屆成了四年制的最後一屆,因而多出了第五屆,泰半由本校牙科轉系組成,是為五年制的第一屆,護理系新生有兩班,學校突然熱鬧起來。課程更加緊湊,一星期上課六天,每天八堂課,每個月再加一個星期天八小時上病理課,基礎與臨床一齊來,生理、病理、藥理,內科、外科、診斷,往往生理與病變還未搞懂,就談治療與開刀,好像樓上樓下來回跑,恰可以「忐忑」兩字寫其形,不盡寫其意,迷糊紊亂,囫圇吞棗,傻傻唸下去,遇有殊途同歸之處,才恍然大悟,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課業漸入狀況,原文書不再讓人卻步,才有餘暇投入社團活動,而且忙得不亦樂乎。我擔任合唱團團長兩年,主編《杏園》第五期與《展望》第九期,花了很多心血,我死心塌地的成為中山人,概由此始。當年《杏園》是學生社團的刊物,靠有限的廣告收入與學校補助,慘澹經營,每學期出刊一期,後來經「杏園社」與「代聯會」亟力爭取,第六期以後改由學校接辦,成為校刊。
第二年的暑假,分批去芝山岩衛勤學校接受分科教育,回來時,校舍增加一棟三樓,把原來的馬蹄形接成口字形,學校多出了初中(國中)畢業後五年制醫事技術專科。第三年全是臨床課程,包羅萬象,得以一窺全貌,漸嚐到醫學的真髓,前兩年「見首不見尾」式的諸科雜陳,至此終歸「涓沺同流」,學起來更起勁,以「為人醫」自許,努力為自己裝點所需的學識與醫德。
中山合唱團蓬勃茁長,像幼芽展出雙葉,參加全省音樂比賽有優異的表現。適逢大阪醫學院管絃樂團來訪,兩校在市一中禮堂舉行聯合音樂會,本校除了合唱團之外,還有個人獨唱、獨奏的節目,由本校唱日本國歌、來賓奏中國國歌,展開序幕,演出精彩,甚獲好評;我與對方團長握手互贈紀念匾牌,圓滿閉幕。合唱團的這兩項表現,在中山史上首開紀錄,值得一記。
在告別學校生活行將進入醫院實習之際,我在《杏園》第八期發表了一篇〈葡萄棚下〉,回顧三年中山生涯的轉變,從「一雙不情願的腳步」,到「像野馬在草原上奔馳,雲雀翱翔於晴空」,寫自己初為中山人的心路歷程,我如此結語:「我要你一隻堅韌的臂膀,陪伴我到遠遠的彼方,在那裡我要為你建個棚子,你會滋生繁榮,眷顧更多的人,一定的。」恰是今日的寫照,只不知校舍旁的葡萄棚,而今安在否?
第四年是醫院實習,實習的醫院不多—中山附設醫院、台中空軍醫院、沙鹿光田醫院、台北徐外科、羅東聖母醫院,其中只有附設醫院有教學系統,但是醫師多於病人,僧多粥少;其他醫院裡,見的多、做得少,並沒安排教習課程,也沒分派專人擔當。我在空軍醫院,全靠自己摸索,我們幾位實習醫師,自動自發組成研討會,互相切磋,偶爾找熱心的主治醫師義務指導,倒也沒有白費時光,日後應付檢覈考試與ECFMG還綽綽有餘。
這一年裡甚少回校,只有一次為了競選模範生,一連回去幾趟。模範生的資格,除了學業、操行、體育優良之外,還得有「人緣」,由全校師生普選。候選人奔走拜訪,爭取選票,貼滿海報,熱鬧非凡,我僥倖當選全校第三名。對校園投下最後一瞥,平添了額外的回憶,而今睽違校園足足有十六年,不知景物變遷多少?另一件事有點突兀,畢業前忽然冒出畢業考,事先無慣例,內科這一門大學問,居然只有十題是非、十題選擇,內容頗有商榷的餘地,往往可以有兩種以上的答案,我好氣又好笑,便在題目旁註解說明,結果補考。畢業典禮在台中教師會館舉行,同學們從實習地回來,重聚一堂,短敘而別,這種聚首已不能再,「此情(四年同窗之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從此告別母校。當天男的著西裝,女的白旗袍,煥然討喜,可惜沒有學士服方帽子,為一大憾事,於此萌起我日後進修學位的決心。
畢業後服預備軍官役一年,我在踏入行伍之初,先已考過檢覈考試,取得醫師執照,服役回來開始找工作。中山畢業生人數少,聲名未彰,外界每以中山敬陪末座,令我頗感困擾,內心的沉重,不可與外人道耳。當時尚無住院醫師的制度,也無正規的專科訓練,唯較具水準的教學醫院,才有自設的訓練制度,要進這些醫院,真是談何容易!台大、三總、榮總、馬偕均無中山的份,省立醫院與吾校附設醫院,名額不多,一些同學擠進省立醫院有職無薪,其他醫院則形同學徒,情況如此,我深刻體會到進修專科的必要,積極計畫留美。初進中山時,大概已經死心,不作留美之想,四年裡也不敢聞問,不知中山能否報考ECFMG (美國醫師檢定考試),直到服役期間遠在金門,欣聞數位前輩校友考過,為中山敲開了通往美國的門路,心頭為之一振,毫不遲疑,全力以赴,報名、考試、申請醫院、辦理出國,一一過關,如願以償。這是我人生的一大轉捩點。
我於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一日清晨抵紐約,同學羅士傑兄來醫院接我去觀光,興沖沖的顧不得一身疲憊,一口氣登上自由女神像,紐約的摩天大樓盡收眼底,一時壯志凌雲,滿腦子憧憬。當晚到華埠吃飯時竟昏沉睡去,此後一年的實習生涯,著實深深的嚐到這種昏沉的滋味。翌日開始上班,仍處於日夜顛倒的狀態,頭昏腦脹,一大早就被叫上講台講解病理切片,支吾無以對,如此拖出了一段長長的蹣跚。突來的大轉變,令人措手不及,環境與人種殊異,語言不夠流利,醫學歷練也輸人一截,應對進退之間格格不入。每隔一天值班,每兩週末駐守病房兩天,往往徹夜難得喘息,睡眠嚴重不足,腳步異常艱辛,日子陌生抑鬱,舉目又無親人,箇中苦況,非三言兩語可以述其梗概。凌雲壯志灰飛煙滅,只顧忙著適應,急切迎頭趕上,逼得透不過氣來;如今回想,依然搞不懂自己如何孤軍奮鬥掙扎出來。第二年才漸上軌道,至於各方面能夠得心應手,則是三、五年之後的事了。
住院醫師的訓練,我選擇物理復健科 (Physical Medicine and Rehabilitation),因個性使然,真正愛上了這一行。我在全美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紐約大學醫學中心 (New York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 復健醫院 (Institute of Rehabilitation Medicine) 受訓三年,慕名院長Dr. Howard Rusk而來,他是復健醫學的創始人,堪稱開山鼻祖。一九四七年復健醫學正式列為專科,對我來說是絕然陌生的一科,其實每個住院醫師都是初履其域,大家按部就班從頭學起,這三年裡我確實下了功夫,不讓他人專美於前。
百忙中還得準備考FLEX,這是外國畢業生的醫師執照考試,連續考三天,內容廣泛,基礎與臨床無所不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度過難關,考取醫師執照;我趁機把醫學各門,溫故知新的鑽研一番,彌補中山所學的不足。專科結業之前,徹頭徹尾地把本科複習過,很輕易就考過筆試,兩年後的口試也輕騎過關,取得專科執照。漫長的訓練歷程,好不容易畫下句點。
一九七四年針灸風行全美,醫院也感染了針灸熱,復健科只有三個華人,美國人認為凡是華人醫師理所當然皆懂針灸,找我給他們講解,我無法推辭,搜盡中英文針灸書籍、期刊和圖表,潛心自修,果真給醫學院的教授與醫師們上了一課。隨後應邀加入針灸研究小組,嘗試各種實驗與治療,使用捻針、電針、表皮電極,探穴道、測成果,沒有重要性的發現,也無法證實經絡的存在,療效草草,大失所望,最終不了了之。我遂拋棄所有的針灸書物,不再過問;總算使用現代科技,探究傳統古法,至少獲取了一些見識與心得。
受訓完畢,我抱著朝聖的心情,來到明尼蘇達大學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醫學院所轄榮民醫院 (Minneapolis VA Hospital) 復健科當主治醫師暨臨床講師,醫學院復健科主任Dr. Frederic Kottke是復健醫學學術上的泰斗,明州大學因而成為美國復健醫學的重鎮,紐約大學著重臨床,明州大學則以學術與論文見長。我編設課程指導住院醫師和醫學生,也沾上論述的風氣,偷空作研究,在學術期刊登了一篇論文。該校設有復健醫學碩士學位,嚴格來說,並不是正規的學位,只要在專科訓練期間加修課程便是,因我的畢業證書未示學位,學校的英譯成績單上卻平白加註原文所無的「沒學位」,(事後校方予以刪除),申請不通過,修學位的計畫落空。不久這事出了題外文章,主任為了安插白人醫師,全不管我各項的考績均列甲等,找藉口排擠我讓出空缺,說我沒學位,考上FLEX (外國畢業生的醫師執照考試) 不算醫師,要我考美國醫學院畢業生才能考的National Board (美國畢業生的醫師執照考試) 才行,竟向美國醫學會(AMA)及ECFMG投訴,質疑中山畢業生的醫師資格。此事非同小可,在美校友為之震驚,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函請母校支援,並派代表回校,承蒙校長徐傍興鼎力支持;可惜教育部礙於不合理的法令條文,愛莫能助。幸虧AMA及ECFMG皆書面確認中山畢業生在美行醫的合法資格,一場風波才告平息。
這一次的挫折並未打消我唸碩士的決心,一九七六年底我搬去匹茲堡,便到匹茲堡大學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申請碩士班MPH (Master of Public Health),順利入學,唸了一學期的醫療行政;隨後移居檀香山,轉學夏威夷大學 (University of Hawaii)公共衛生學院專攻老人學 (gerontology) 碩士。不料唸了一年半後又起波折,校方發現我的畢業證書上沒載明學位,向母校及教育部查詢求證,教育部的公函說中山無學位。幸賴黃冠飛校長回覆解釋,說明中山是政府正式立案的醫學校,也列名WHO (世界衛生組織) 正式認可的醫學院校,世界各國的學制各異,別國也有四年制,中山的學制不同於七年制的醫學院,但修習的學分相同,更比四年制有學士學位的其他科系超出甚多,而且校友經檢覈考試取得醫師執照,在ECFMG及醫學上的表現均甚出色,不輸其他醫學院;教育部卻堅持早年批准設校時所訂的法條,不授與任何學位,亦不思修法補正,如此勢必斷絕學子進修碩、博士的機會。夏大公正客觀地斟酌實情,衡量碩士班只需四年的學士 (undergraduate) 學分即可,不囿於台灣教育部的法條合不合理,不在乎台灣所頒的學位與否,也因我已唸了一半,每課成績全A,決定通融讓我順利唸完。我於一九八一年底畢業,穿上碩士服,戴上方帽子,參加畢業典禮,獲頒公共衛生學碩士學位 (MPH),足堪慰藉。幾個月後去領取證書的途中,心中仍舊忐忑,深恐波折再起,直至證書到手,才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幾經挫折,一廂夙願在來美十年之後終於得償。
一九七八年我來檀香山定居,在全州唯一的復健醫院 (Rehabilitation Hospital of the Pacific) 當了六年的醫務副主任 (associate medical director)。我愛上了這裡四季溫和晴朗的天氣與綺麗怡人的景色,東西文化揉合,種族多元融洽,認同又自在,宜業也宜家。一九八三年我另闢門戶,邁出開業生涯,開設「信望愛復健中心」,乃本州第一家私人復健診所,首位開業的復健科醫師。
中山校友第一批於一九七零年來美,我屬第二批,當時醫科只有十二位,第四屆只有羅士傑、張瑞穗、陳天珍和我四人。其後數年人數驟增,目前已有第一屆到第十六屆校友120人,散布各地,多數在加州,尤其洛杉磯一帶,檀香山有醫科三人、牙科一人、護理科一人。
旅美以來,一直奔忙,難得遙寄投稿,聯繫母校師長和校友,唯「一朝中山人,永遠中山人」,關懷母校之情,不因時空的阻絕而稍減。今值中山建校廿五週年,可喜可賀!僅拉雜描繪個人廿年來的軌跡,留作歷史,藉此與母校作時空的連接。我不忘中山,盼中山亦勿忘我。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日 檀香山
*中山醫專早於多年前改制為七年制的中山醫學院
[後記]
上文刊登於《杏園》第卅二期,倏忽十二年半。白雲蒼狗,世事滄桑,我個人外在的變動不多,倒是內在有所覺醒,焦點重新定位,只因變化最劇、也最令我懸心者,莫過於台灣社會脫胎換骨的歷程。從戒嚴獨裁到民主多元,從中國死胡同到獨立新境界,風起雲湧,目不暇接;人在海外無從涉足,除了靜觀其變之外,常以國家前途及後世福祉為念,更甚於個人的醫務。遂善用開業餘暇,勤讀台灣書百餘本,研習台灣史,認識台灣事,尋覓台灣人的根與傳統;並著手耕耘,創辦Hawaii台灣同鄉會會刊《台僑季刊》,發行七年共廿八期,發奮撰文逾百篇,出書兩本:《台灣簡史》(1994)和《心在台灣》(1995),匡正訛誤,闡揚理念,推廣台灣歷史,培養台灣意識,但求加入台灣建國的行列,盡己棉薄之力。
一九九七年九月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