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
少小居家，離家外地求學之前，一些媽媽的母語，特別有印象，略記幾則，懷念先慈：量幾約 (約略)，不是九就是十一 (過或不及、總沒做對)，尻川瘴 (好管閒事、靜不下來)，無得定 (輕浮不持重)，一生扱桷 (一生報廢)，厚屎 (毛病多)，作孽 (搗蛋)，龜祟 (囉哩囉唆、狡猾難纏)，------等。

樂山
小時家住虎尾，地屬嘉南平原的北緣，沒山。唯見東邊遠處內山隱約的山巒稜線，那裡是彩虹的原鄉，每次陰雨令人心煩時，她就露出臉來，笑容燦爛開朗；那裡也是閃電、脆雷，捉迷藏、速現速隱的遊嬉場。我常呆呆遙望詭秘的內山出神，滿腦子好奇。

有一次外祖母帶我去她的祖厝二水，表哥領頭上山，攀爬穿梭在茂密的林間，山嵐清涼舒爽，飄著樹聲果香，龍眼、芭樂、鳳梨採不完，滿載而歸，新奇又飽足。平生第一次上山，見識到豐富的山產，體驗出奇妙的山籟，從此愛上了山。

小學畢業前，教會組團去埔里，遊覽車走在蜿蜒的山路，右邊是峭壁，左邊是深谷，空氣鮮涼，透著山裡特有的風味。印象最深刻的是人止關，原住民曾經在此居高臨下，阻擋日軍，奮身頑抗。

中學在台南市，乃是嘉南平原的出海口岸，不但沒山，連山影也無。高一時參加救國團暑期橫貫公路徒步旅行，潛意識裡大概是愛山使然吧？我們從霧社出發，第一天走到大禹嶺，清早啟程之前，我特地去抗日紀念碑，抄下所有的楹聯碑文，緬懷當年原住民遭日人欺凌壓榨，莫那魯道率領族人群起反抗，悲壯犧牲的英勇事蹟；順便向路邊攤原住民買了登山木杖及水蜜桃(平地買不到)。我們蛇行爬山，一路草木蒼翠，瀰漫著一種無以形容的山嶽氣息；風聲低吟，鳥聲以跳躍的音符飛來搭配，交響成休止符錯落的不規則旋律，莫非歡呼迎客？走到山腰鏟出的土石路，踏上橫貫公路。放眼全境，濃淡群山，層巒疊翠，景色壯麗幽美，嵐氣清新和暢；澗水細流，激石如泉，雙手捧啜，沁涼入脾。日落之前抵大禹嶺，雖是溽暑季節，卻冷得令人發抖。第二站宿慈恩，第三站到天祥，最後一段經太魯閣通往花蓮，九曲洞最是精采，削石壯美，壑谷驚心。沿途粗岩細瀑，滿山碧綠蓊鬱，左邊巖壁樹根盤錯，右邊深淵密林斜鋪，藍天無垠，遠山綿延，雲嵐涼冽，拂面舒坦，直覺心曠神怡，俗慮盡消。那一股好得不能再好的台灣山味，特別難忘。

大學實習時山地醫療三次，前往原住民的高山家鄉：東埔、大安以及日月潭內山的人倫、青雲、雙龍，沐身群山的環抱裡，著實樂不思平(平地)，遺世忘我。

出國之後，遍遊世界，不忘追逐山林之美、親澤高山之樂：一九七三年義大利、法國、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一九八零年北歐四國 (瑞典、丹麥、挪威、芬蘭)，一九八二年瑞士、奧地利、德國，一九八三年瑞士、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皆有山岳，尤其山國挪威、法國、瑞士、義大利、奧地利；其後又旅行許多國家，祕魯、冰島之外，較少山脈。美國則有大峽谷Grand Canyon、優勝美地Yosemite、水杉國家公園Sequoia、猶他州的五大峽谷 (Zion、Bryce、Capitol Reef、Canyonlands、Arches)、阿拉斯加的冰原、Maui的 Haleakala，鬼斧神工，姿態萬千，彷彿幼時第一次看萬花筒，驚喜陶醉，愛不釋手。

終究，那種熟稔親切、饒富鄉土的殊異山味，別處卻都無，唯有咱台灣！

二零二零年四月廿六日 檀香山

作者周明峰為復健專科醫師 (Emerson M. F. Jou, M.D., M.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