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住虎尾,四鄰皆台灣本地人,入學虎尾國校幼稚園,開始聽、講、寫國語。一年級的級任導師是大陸撤退逃難來台的福建人,班上有數名外省人,係任職於空軍基地、虎尾中學、虎尾女中的中國人子弟,因國語流利,由外省人當班長。一學期下來,我並沒「用功」,成績卻名列第一,大概與我幼稚園時用蠟筆著色圖片很細心不越線有關吧?從此當上班長直到小學畢業。六年裡因名列前茅,常參加各種比賽,諸如歌詠、書法、繪畫、寫生、演講、作文,代表學校參加全省作文比賽。又參加縣際躲避球比賽,我既不高大也不粗壯,只因目標小又躲得快,居然選上校隊,全程比賽多場皆躲掉沒被打著,奪得全縣冠軍,榮歸遊街,鎮民歡呼。因是甲班班長,時常代表全班或全年級參加各種大會,國慶日、光復節、青年節、國父誕辰、蔣公祝壽、畢業典禮、------等活動。甚至有一次消防車在虎尾女中大門前翻覆,數名隊員當場死亡,中午回家路過現場驚見血肉橫飛的屍體,驚心難忘;全鎮舉行公祭,學校派我為學生代表去參加。每次都借用電影院「黃金大戲院」,地方首長先後致詞冗長,會後看一場免費的電影。
小學畢業考初中,爸媽認為我的成績可以也應該唸比虎尾中學更好的學校。當年兩大名校,北有建國中學,南有台南一中,剛好舅舅家住台南,就在台南一中附近,便決定去參加台南市聯考,非考上台南一中不可,幸而如願,平均十一人錄取一人。入學前爸爸特地為我買來真皮大皮箱,我獨個兒拎著這只大皮箱搭台西客運從虎尾到斗南,轉火車南下,因是普通車每站都停,有時等了好久讓後來的快車超前,二個半小時才抵台南。不捨得叫三輪車,只搭公車,下車處離家還須走一大段路,大皮箱越提越重,走走停停,眼看走不到家。恰好一位外省太太以腳踏車載著孩子,特地停下讓孩子走路,幫我載皮箱,三人步行到住處,至今一直感念那位好心的外省太太。
班裡六十餘人,絕多是南部人,台南市佔七八成,台南縣居次,高雄縣市也不少,遠從雲林縣來的只有三人。他們人多勢眾,大都相識,而我孤單不識半個,口音不同,格格不入。加上少小初次離家,在新環境單獨生活,一時尚未適應;想家甚殷,每一、二個月回家一次,無心唸書。都市的孩子似較聰明,我相對地笨拙木訥,談不上用功,成績可能遠遠落後。不料,一學期下來,名列第六,不敢置信,給我甚大的鼓舞與信心。初二時心情安定下來,找回自信,才真正開始用功,結果直到高三維持全班二、三名。學科方面,國文、英文、歷史、地理、博物皆不落人後,術科音樂、美術、勞作亦然,物理、化學、數學也不錯,只是化學、數學總覺隔了一層,熱衷不起來。尤其對數學漸感厭惡,畢業考及大專聯考時乾脆放棄準備,聽天由命。高中的成績足夠保送成大工科,高三的成績第三名,卻被錯列為第六,可能因此沒列名保送,我心知有異,到教務處查明,此時心已另有所屬,懶得要求更正,不予理會。全副心力應付聯考,不懂得輕重分明,抓住重點,只顧埋頭苦幹,以為唸愈多愈好,課本反覆唸得滾瓜爛熟,希望以文科來彌補數學的不足,時有餘裕,把國文及四書裡許多不考的細節也趁機研熟,考前對國文、英文深具信心,對三民主義也甚有把握,因高三時曾獲三民主義論文比賽全校冠軍。
當年醫科是頂尖的熱門、台灣人心目中望子成龍的標幟,尤其在台南一中。爸爸當然希望我唸醫,我卻有點叛逆的心態在作怪,偏偏不肯。時值楊振寧、李政道榮獲諾貝爾物理獎,掀起唸物理的熱潮,我也不由自主地被捲入,心眼所見局限於物理系及數學系以外的理工科;其實不清楚工程師的生涯是否合乎自己的性向、理工合不合興趣、討厭數學還能不能勝任,完全出於偏不信邪的心理,又沒人指點。 剛好在聯考半年前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高三那年寒假有一天半夜,妹妹突然腹絞痛翻滾哀叫,全家十分著急,爸爸趕緊去鎮內醫院敲門,請醫師往診,打針吃藥後才沒事。這情景觸動我讀醫的唸頭,至少不再堅決排斥,救人是件珍貴的事,家族中應該有醫師就近照應才好;若沒遇到妹妹生病,就不會突然轉向,走上原本沒規畫的醫學路。我的興趣在文史,但不想當教員或爬格子寫稿,過兩袖清風的清苦日子;當年連想都沒想到問政這回事。老早就捨乙組(文法商科)而就甲組(理工醫科),規避數學而去唸理科必定很辛苦,難保唸不下去。大專聯考填志願時無人指導,父母亦未過目,只懵懂地照去年的錄取分數依序排列,在其中插入台大醫科、高醫、北醫,當時自信滿滿,不考慮填中山醫專或中國醫藥學院。報名表寄出的前幾天,剛好大妹看到,質疑何以不填中山與中國,我說不致考那麼壞,即使考上也不去唸;她說服我補填,反正多填並不吃虧,便將兩者硬擠在成大理工科之間。
聯考攸關前途與行業,一年才一次機會,成敗但看此一舉,怕臨時焦慮失眠而受影響,特地去找醫師開安眠藥。生來從未用過安眠藥,不知適合哪種藥,也不明劑量與藥效,更不知會有什麼反應,醫師理該細心顧慮這些,卻不管初用的年輕人服藥的效應,尤其考前的關鍵時刻;最好讓我事先提早試用過是否妥當, (我當了醫師之後,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懷疑他是當時國民黨的政策之下,讓軍中非正規醫學院出身的衛生官兵「考」得醫師執照,擁有醫師執照的密醫)。我不明就裡,第一天考試的前夜吃了一顆,以為可以放心好好睡飽,卻不料反而整晚睡不著,頭腦昏沉,又重又脹,輕微聲響清晰入耳,太陽穴的脈搏猛跳,眼皮雖閉仍覺微光不斷閃過,心裡慌亂著急,但無法可想,整晚沒睡,捱到天亮。考場上我精神恍惚,思維遲鈍,體力不逮,勉強應試;不敢再吃藥,隔天還好,精神仍難免大打折扣。結果拿手的國文,整本四書半題也沒出,重點的作文題目是「反攻前夕告大陸同胞書」,只能在反共八股的框框裡打轉,無從發揮,也不易突出拿高分;英文與三民主義雖差強人意,仍低於預期;物理、化學稍遜,皆沒考出自己的水準;數學沒吃鴉蛋,還比預期更高。考後自知情況不妙,非常沮喪,放榜結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成大的理工科之間那無意中補填的中山醫專,若無大妹的勸導,哪會有中山醫專?如果多幾分或少幾分,就會分發到理工科;或當初保送成大工科亦是。沒有安眠藥作祟而考得高分,可能考進台大理工科,或各校醫科。事後想來,既然厭惡數學,大學時考微積分尚且靠背誦默寫,如何去唸理工科?假使進理工科一定水土不服,勢必重考;何況原先填志願時根本就不該列入任何理工科,天意讓我避開了重考的冤枉路。
拖著不情不願的腳步去中山報到,見其偏僻,四周稻田,別無他物,校舍兩三棟,簡陋寒酸,心冷了半截,無心上課,直想重考。第一年課程繁多,少有空閒,一般科與醫科雜陳,英文書加拉丁文,窮於應付。當時中山是四年制醫專,包括最後一年在醫院實習,實際上是把醫學院六年的在校課程三年讀畢,一般科的文科 (國文、英文、德文、近代史、社會學、國際關係,醫學史) 仍甚拿手,理科 (普通物理、普通化學、分析化學、有機化學、生物化學、生物) 以高中的基礎應付之,綽綽有餘;唯有微積分厭惡不唸,背誦解答應考,一看題目就知答案,靠記憶將演算一五一十地照抄,不必計算,沒多少工夫就交卷,輕易過關。從此醫學路上用不到數學,終生與微積分斷交,不受其擾。本行醫學的課程也紛陳排擠上來,不敢怠慢。
重考的念頭揮之不去,但冷靜思考,重考須花費偌大功夫在中學的舊書,即使考上七年制的醫學院,則共需八年時間與金錢,不如四年畢業,非但時間與金錢省了一半,大大減輕父母的負擔,更可早四年出來當醫師,賺錢幫助家計,權衡之下決定不重考,安心當中山人。事實上我真的「賺」了四年。另一關鍵的因素,教我大一「中國近代史」的錢化鵬教授,詩、詞、聯、賦多采獨到,亦精史事。他說我有國學基礎及舉一反三的慧根,獲其青睞,收為入門弟子。我避開舞會郊遊,經常到其寓所,促膝聆教,並坐切磋,習作得其評註潤飾,領悟開竅,啟發潛能;我不願放過這樁天賜良緣,棄之可惜。日後證實確是明智的抉擇,誠為我在文學與人生歷練上的轉機,改變了我的一生。若重考離校,就無日後的寫作成績。
在校當時,中山畢業生沒有醫師執照,其他醫學院則一畢業即有執照,大家為出路的問題憂心忡忡,師生曾為此事陳情,差點鬧學潮,冒犯當局。幸好畢業前一年衛生署決定以檢覈考試的方式取得執照,醫專與醫學院一視同仁,亦即所有醫科畢業生一概得考執照,我如期考上。當兵一年,外派金門八個月,當連部醫官,泰半時間操練、上政治課,每週一、二次輪流看門診,無非感冒、傷痛之類的小病症,沒有醫院實習的機會,也無心看醫學書,無法返台找工作,又缺人際關係,退伍後的出路不明。此時耳聞校友報考美國醫師檢定考試(ECFMG),考過即將赴美,我這才知中山醫專四年同樣有資格報考赴美,開始萌生留美的想法。退伍回台尚無工作,賦閒在家幫忙菜園,兩個月後才打通關節,到台北市大安衛生所就職,言明一半時間到市立醫院上班,卻遲未兌現,只做健康檢查,看些小病,缺乏急需的教學。當時尚無住院醫師的制度,也無專科訓練,只有教學醫院、省立醫院以及一些大型醫院才有自設的教學訓練,名額有限,還得靠人際關係,而美國的醫療水準高出許多,醫師的訓練制度嚴謹健全,自忖在台的條件甚差,唯有赴美才有發展的機會。窩在衛生所自感沒出息,待不下去,心中志在留美,暫時將就。剛好朋友介紹到高雄市一家美援教會診所,經美籍牧師面試選上,隨即辭去任職才兩個多月的衛生所,轉往高雄擔任該診所醫師,月薪四倍。此時已順利報考ECFMG,專注準備考試,這是我人生的轉捩點,抱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全力以赴,啃書數個月,不眠不休。這次我學乖了,考前半個月,先試服安眠藥與鎮靜劑,確定適用的鎮靜劑及其劑量時效,考試前夕怕失眠,便放心服用,一切妥當,考得尚稱滿意。等候放榜二、三個月,一直忐忑不安,爸媽亦然。爸爸在家接到通知,立即打電話來高雄給我,他看不懂英文,不知考過與否,他跟我一樣緊張,我趕緊要他看分數,本科超過錄取分數,但還有英語科,他好不容易找到P字,我說P表示pass,這才確認考過。皇天不負苦心人,一次過關,從此前途轉向,邁進美國。當年適值越戰期間,美國國內醫師短缺,開放並挑選世界各國醫師,經由檢定考試來補充,大約有十年的空窗期,之前之後則無此門路,可謂生逢其時。
興沖沖地去美國新聞處找資料,申請醫院當實習醫師,離任職的七月只剩不到四個月,時間緊迫,一般在半年前名額就已確定,所餘空缺不多。紐約醫院多,人種匯集,較適合外國人,台灣來的醫師多集中在紐約與芝加哥,我遂專門申請紐約的醫院,只剩一家醫院的婦產科,我別無選擇,立即簽約,並辦理出國手續,趕急赴美,已延誤了十一天。這家醫院雖不算大,但規模不輸台灣的大型醫院,婦產科日夜繁忙,少有空閒,也不合我的性向,不喜開刀或急診,申請住院醫師時不予考慮。忖思選科,熱門科很難擠進,冷門科則外國醫師的機會多,且較易進入頂尖的教學醫院。我選擇物理復健科,因有固定的上班時間,很少緊急情況,下班後想去修碩士學位,也可以追求所愛的文學與寫作,合乎自己的性向與規畫。復健科在美雖已有卅四年的歷史,當時台灣尚無此科,在學時沒唸過也沒見過,我對復健科並不瞭解,其實申請復健科的醫師皆無復健的背景,大家都從新做起,在起跑線上平起平坐。若選了別科,我的醫學生涯必將全然改觀。
我一向對醫學視為謀生的行業,並無濃厚的興趣,也沒傾心投入,避開大科倒也心安理得。我很幸運地申請到紐約大學醫學中心物理復健科,這所醫院是復健醫學的發源地與龍頭,歷史最悠久,規模也最大,由復健之父Dr. Howard A. Rusk 一手創建並任主任。他親自贈書(自傳A World to Care For),並在其寓所設宴迎新。我在三年嚴謹的訓練過程,認真實習研讀,精通本行不落人後;真正選對了,也愛上這一行。結業之前半年,我申請到紐約市Bronx VA Hospital Spinal Cord Injury Program專攻截癱的復健,是美國三個截癱研訓中心之一。就職前兩個月突遭印度裔主任無故取消,事實上他蓄意將我的職位讓出給他的印度同鄉,當時若如預期投入,很可能把截癱當作一生的志業。我只好臨時另找工作,時間嫌遲,空缺甚少,幸虧不致落空而失業,遠赴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所轄的榮民醫院當主治醫師暨臨床講師。原本志在臨床不喜學術,偏偏踏進學術殿堂。
雖然我對學術研究和教學沒興趣,從未規畫走上學術之路,但在學術濃厚的明州大學醫學院,多少沾上學術氣息。我修習了一些高階的專題課程,精心準備教材指導住院醫師及醫學生,撥空做研究,發表了一篇論文於學術期刊;但工作餘暇平白付出許多心血與時間而無酬勞加薪,底子裡仍不喜學術。我是該科唯一的東方人,因種族的關係,人際之 間常遭隔閡排斥,要出人頭地並非易事;冬天甚冷又漫長,非定居之地。這時醫院裡有一空缺,一對白人醫師夫婦檔來申請,要求兩個位置,科主任為了延攬白人,找藉口排擠我讓出空位,說不承認我的醫師資格,要我另考National Board (這種國考是美國醫學院畢業生的醫師執照考試,外國畢業生則考FLEX,不必也不能考國考),並向美國醫學會(AMA)以及ECFMG投訴,不管我工作優秀,每項考績都是A,我勢必因歧視非走不可。只好臨時奔波找工作,明州待一年半後,轉去匹茲堡,後來這對夫婦決定不來,醫院落得兩頭空。AMA及ECFMG正式行文確認我的醫師資格。當年我若留在明州鑽研書堆,因循傳統,很可能發表論文,過著象牙塔裡的教學生活。
我轉到匹茲堡Harmarville復健中心做臨床,後來對住院的工作漸感厭煩,改為全勤門診,當門診部主任,看了甚多工傷引起的腰酸背痛,遵循傳統療法加上復健團隊的全方位照護,踏入疼痛的領域,概由此始。這所復健中心新穎舒適,環境優美,工作愉快,討人喜歡。我也申請到匹茲堡大學去修碩士學位,遂我來美的一樁心願,諸事順適,決定購屋定居。正在忙於覓屋,突接檀香山的電話,該處復健醫院有空缺找我。話說一年半前從明州回台過年,路過檀香山訪友觀光,這裡天氣全年溫和,無冬無夏,不分四季,而明州每年八個月以上天寒地凍冰雪覆蓋,儼然不同的世界,我何苦不搬來長住?寫信給當地唯一的復健醫院求職,惜無空缺。這時空缺來了,但我已屬意安居匹茲堡,不想異動,該院院長特地專程來匹茲堡找我,要我至少去看看。正巧同學結婚於洛杉磯,我便趁機去赴婚禮,順便跑一趟檀香山,旅費全由醫院付,何樂而不為?對醫院的觀感甚佳,檀香山更是美極,東西薈萃,種族融洽,給我很自在的歸屬感,不啻全美最適合我定居之地!又可到哈哇意(Hawaii)大學繼續進修碩士;卻因待遇較差而遲疑,醫院破例為我提高待遇,也惠及醫院同僚,我才答應,一九七八年一月遷居檀香山。若沒同學的婚禮,我或許留居匹茲堡數十年,成為全方位照護工傷的專家,直到退休。
在檀香山的復健醫院當主治醫師兼醫務副主任六年,臨床與行政皆得心應手,也終於取得公共衛生碩士學位(MPH),專攻老人學。後因人事變遷,漸失熱忱,決定另立門戶,自行開業,當年尚無開業的復健醫師,我是第一人。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五日創設「信望愛復健中心」,開業迄今。萬事起頭難,靠自己摸索,日漸茁長,駕輕就熟。不久我發現疼痛皆來自筋肉扭傷,腰痛非椎間盤突出或壓迫神經所致,與脊椎並沒因果關係,診斷時無需X光或MRI,治療時不宜考慮開刀,有別於傳統醫學,醫療界尚不能接受。我依循實際的臨床經驗,拋棄傳統的各種物理治療,專注按摩以揉鬆肌肉,針對傷處確切治之,療效比別處好太多,只此一招,病人應接不暇,業務蒸蒸日上,增設第二診所,每天治療人數超過五十,忙得很起勁。十年下來,保險公司及同儕看了眼紅,開始千方百計找喳,編造各種無中生有、不可理喻的藉口,拒付醫療費。我據理力爭,相信政府與法院會秉公裁決,還我公道。但事與願違,財大氣粗的保險公司各方包攬,雇用的醫師打手,偏頗正如預期,又昧於舊傳統、抵制新觀念,明明療效甚佳又節省醫藥費,仍予全部否決;政府與法院為之偏袒,我區區小民力爭無效,勝訴絕無僅有。我也太天真,認為按摩既是現行的療法,屬於復健專科的醫療範圍,而且療效彰顯、治癒率高、療程縮短、費用大減,於法有據,合情合理,終究該贏,窮追不放;只因不同於市面上通行的傳統療法,結果落得大筆醫療給付泡湯,有勞無酬,甚且律師費耗損不貲,超過一百萬元。其他的保險公司見機群起效尤,紛紛賴帳,害得我聯邦保險之外,不敢收民間保險。病人不看,沒收入,看了卻又拿不到錢,年收入從百萬陡降至數萬,比我付給秘書的薪水還少,入不敷出。這毋寧是我革新療法,初創時遭遇阻力與反制,所付出的代價?這時又值美國醫藥保險大變革,限制繁多,給付大砍,醫師捉襟見肘,薄利多銷,報酬比水電工或鎖匠還不如,不復往年的風光。變動鉅大,措手不及,存款花光,借貸度日,變賣房產還債。窮則變,變則通,但變通須待時日,一方面緊縮開銷,請不起治療師,便親自動手;一方面另闢蹊蹺,考慮回台灣或往別州發展,孩子還小,台灣又太遠,而最近的加州也要五小時飛程。斟酌之下,只能選加州,趕緊申請加州執照。不料一般需時半年,我花了兩年,因其規定醫師執照三天的考試必須一次考過,我當年第一次考,頭兩天通過,第三天雖考得不錯卻沒通過,很可能計分錯誤,不得不重考,只須考第三天,結果考得比上次差,卻通過了。以此取得多州的執照皆無問題,偏偏加州不行,要我重考,本科以外,其他科目已廿餘年沒碰,泰半忘光光,還須三天一次考過,簡直不可能。眼看挫折碰壁此路不通,我不死心,央求友人引介州議員趙美心去查詢,發現醫師法與州法相牴觸,州法無此規定,別州也沒這種限制,外國畢業生的醫師執照應比照美國畢業生,可分開而不必三天一次考過,其他行業的執照亦然。醫師局知錯違法,便主動修法後給我執照。這一舉可謂因我而修法,一波三折,我終於取得加州執照,讓我直覺是天意,要我在加州好好發揮。
我身負重任來到加州柑縣落腳,住妹妹家,在附近找地方開業,先與同學合作,人地熟悉之後,覓得一處診所自起爐灶,開設「疼痛特別門診」(NoMorePain Clinic)。從零做起,端賴過去幾十年的經驗以及一些獨到的診療,業務逐漸起色,檀香山與柑縣兩邊跑,倒也忙碌,加州的保險沒有蓄意賴皮不付的情事,收入恢復正軌,日子趨於安定。我訓練治療師做治療,但療效不夠理想,還得我親自下手;一般復健科醫師並不親自治療,而是開處方由物理治療師為之。因先前我有機會親手治療,自己沒學過按摩,也就沒先入的成見,可以自由摸索發揮,從實際操作的成效中學習,頗有心得。我遂辭退治療師,完全由我親自治療,一方面以療效建立信譽,一方面點點滴滴累積經驗,藉由觀察體驗與常識辨析,推演出很多原理與技巧,都是書本上所無,也發現筋膜在疼痛上極其重要,卻全遭忽略。更有甚者,醫學書上關於疼痛的論述,大都錯得離譜,我經由臨床的求證,將之一一評析,觀念全盤改變過來,融會貫通,自成體系。
按摩手法強壓硬揉傷處,病人喊痛吞忍,有的怕痛而放棄,治療師的手指也弄痛或致傷;實效不甚了了,又有局限,身體許多部位及細節,無法按摩,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才行。多年來我尋尋覓覓,往高科技方向去鑽研,嘗試諸種現行以及創新的療法,都無功作罷。有一天我的甥女肘痛,找我治療,她很怕痛,聲明若痛會尖叫喊停,我只好輕輕按著,佯作治療的樣子。不期然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指尖感覺出緊硬的筋肉立即反應,漸趨鬆軟,輕按一段時間,傷處化解,疼痛消失。我頓悟出人體原本具有這種生理機能,輕按即可啟動自癒功能,鬆解傷處,至於療傷祛痛。利用這種自癒的生理現象,輕按手法可以很簡便快捷地療治全身各處大小傷處;我將之命名為輕按候住及輕拉候住的精準療法 (Touch-and-Hold & Stretch-and-Hold of The Precision Method)。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若非在檀香山的開業遭大挫折,走投無路,絕處逃生,沉潛養晦,掙扎脫困,親手治療,研習技法,就不可能將危機化成轉機,蘊造第二春,開創出嶄新奧妙的除痛療法。
有了精準療法這個法寶,不但一般常見的頭、臉、頸、肩、手、胸、腰、臀、膝、腳各處疼痛,都能快速消解,治療時病人不痛,治療師的手也不痛;而且可施用於人體的細微隱密處,甚至及於貓、狗,根除各種傷痛。我搞懂了醫學上諸多無解的疼痛疑難雜症,同法試之,竟也有意想不到的療效,概皆輕易根治。例如第一次治療偏頭痛、三叉神經痛,理論上有自信,細節則猶未知,確切的傷處在哪裡?有多少?什麼狀況?成效如何?需多少時間?在實際操作後,才摸出訣竅,此後便輕而易舉。嘗試治療鬥雞眼亦然,幾小時的療程即可恢復正常,這很可能是人類史上用手輕按得以矯正鬥雞眼的首例?自己有近視、遠視,戴眼鏡五十年,治療後視力正常無需眼鏡。此外,暈眩、乾眼症、眼垂、扳機指、皮蛇痛、胃液逆流、背駝側駝、月經痛、躁動腿、腳底筋膜炎、碎步走路、小便失禁、 陽痿、性交痛、-----等等,不下兩百種疑難雜症,皆很快可以治癒。這些在在讓我頗為鼓舞,並有成就感,正是每次創新成功的欣喜,鞭策我不眠不休的鑽研不懈,每天上班十二小時,每周七天沒休假。於今,所有的疼痛難題都變得簡易可解,免吃藥、免打針、免開刀,輕按即可。求醫無門的疼痛患者,從此不必捱痛、不再受苦。
家父一生患嚴重失眠症,家母長年為胃腸激躁症所苦,兩症皆可用精準療法治癒,惜乎療法來遲一步,未能趕在他們生前化解病情,著實令我抱憾。
精準療法的體系足足耗費我十五年的光陰,投入全部心血,善用一分一秒,大量累積經驗,戮力明細撰述,終能將我幾十年的臨床經驗與認知寫成中英兩書,《NO MORE PAIN》 All Pain Considered─A Breakthrough (2014英文初版及2020增訂再版) 和《疼痛大突破》根治各種疼痛疑難雜症 (2020中文版) 陸續問世,算是我在醫學專業上繳出的成績單,也是我日以繼夜發奮力拚的成果,足堪慰藉。
我的愛好與特長在文史寫作,四十歲時立志重拾筆桿,雖然工作每天十小時,每週五天半,仍然善用業餘時間,閱讀創作勤奮不懈;業務低落的數年裡,空閒時間多,不肯荒廢掉,正好把所有空曠的時日,用來看書寫作,避禍得福。這些年來閱書超過三百本,專攻台灣文史,即使後來業務鼎盛,極其繁忙,每天工作十二小時,還得熬夜寫書,總共出書九本,不致辜負自己的專長與付出的心血。
醫學路走得盲撞顛沛、轉折起落,盲撞轉折處似乎上天引領,顛沛起落時宛如神力扶持。因波折困頓,才親手治療,實境研習觀察驗證;因操勞終日,才累積經驗,創新體系著書立論。面對束手無策的疼痛疑難雜症,我勢單力薄,好像年輕小伙子大衛用彈弓對抗戴盔甲、舞長戟的粗壯大漢歌利亞,毫無勝算,幸獲上帝之助,竟能甩射小石子,一擊命中要害,他就應聲倒地。我也因上帝的恩賜,才摸索出劃時代的獨特療法,展開疼痛醫療上歷史性創新的一頁。
當年我嫌醫學死板,必須照本宣科,樣樣得遵照教科書,不像文學可以自由發揮,也難以創新別具一格,只當作一生的職業。而後無意間竟能創舉揮灑,才真正投入,愛上醫學這一行,並推進醫學一小步。回首醫學生涯,崎嶇顛簸、跌撞錯失,卻也收之桑榆、成事風順,一路走來終成人生標竿。好像聖徒保羅「向著標竿直跑」(聖經《腓立比書》第三章第14節),讓我在向晚年華,盡情釋放炫麗的霞彩。
二○二○年八月一日 檀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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