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管過得再久，環境無論如何的變遷，我都不會忘記二十年前，離鄉背井留學美國的那一年。七早八早，母親就把我從床上叫醒。我真想能夠多睡一會兒，只聽到母親喊道﹕

“卡緊起床，阿英，你今天就要出國了，趕快來拜拜祖先。”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出國還得拜祖先。既使要拜祖先也用不著七早八早，天還沒亮就得拜。想到以前風水仙每次看時，都是深夜清早，人家最愛睡的時候，就有一肚子的氣。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也就乖乖地起穿聽母親的話。我的雙手捧著香火，母親在我的身旁幫我唸詞﹕
“今天仔孫阿英就要去美國留學，請祖公祖媽保佑一路平安，求學順利，早日拿到博士學位，榮宗耀族...。”

我的睡意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母親的每一句話都打入我的心底。她還一再地吩咐著﹕
“阿英到了美國要好好唸書，不要管政治。”我拼命點頭﹔母親才像是放下心。不久聽到一連串爆炸的聲音，我驚訝地問道﹕“是什麼事﹖”
“那是阿萬叔放的鞭砲﹗”母親回答道。
“又不是去出征，還放炮仔﹖”我想起日本時代，有人被抽去當兵，就到街上遊行放鞭砲。

那天，在松山機場濟滿了送行的親友，內媽外媽以及其他許多近親遠親幾乎都到齊了，唯唯見不到四叔公。在鄉里中，四叔公是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在日本時代作過保正。鄉里中的一切糾紛難題都是由他來排解。他也是對我最器重，對我期望很高的一位。他的未出現我感到很迷茫和失望。我就在這樣又是熱熱鬧鬧，又是迷迷茫茫中離開了家鄉。

在飛機上，我一直回想著家鄉的一切。在我的心中一直不解的事是，四叔公對我的態度的轉變。我記得的很清楚，當我考取大學時，四叔公是最高興的。現在，我要出國留學應該是很榮耀的事﹔但是，四叔公一點也沒有高興。這些促使我回憶起大學中的幾年，每次回到祖厝的情景來。我常常利用週末或是假期回到祖厝，重溫兒時情趣，又和親人聊天。每次晚上，很多親人聚在大廳，自然地分成幾個小組聊天。這個在孫輩中第一位上大學的我，總是抓住這個機會大談學校所讀到的東西，從中國文化有多偉大、高深，又是多文明，錦繡山河又是多美麗之類，到國民黨政府對台灣有多大的貢獻，對台灣人有多大恩惠。每次四叔公聽到一半就面有怒色地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思索著，到底我作錯了什麼事對不起他。漸漸地，四叔公不再對我講話了。每次碰面只是點點頭，帶著失望的表情。我趕緊向大我二歲的堂兄阿吉打聽，我作了什麼事讓四叔公生氣、失望。不久阿吉兄告訴我，他也打聽不出來，只聽到四叔公喃喃自語地說道﹕“讀書人都把書讀到背上去。”
我怎麼會把書讀到背上去﹖這個結二十年來，一直也沒有解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