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板橋國立藝專念書, 教育部正在徵收劇本創作。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彼此鼓勵,摩拳擦掌,也想與各文林高手爭一日長短。
我做事一向專注,一旦下定決心,馬上買來稿紙,開始一格一格的填,一行一行的寫。白天上課,躲開老師的眼光,在豎起的課本後面偷偷書寫;夜闌人靜別人睡昏了,我坐在寢室自己的床上,就著從手電筒發出的弱光,繼續塗塗抹抹。
這樣沒日沒夜的寫,辛苦是辛苦,但心裡也有一份踏實,竟然因而忘記肉身不經熬,不知睡覺補強的重要。連續不眠不休,五天下來,先是感到胃部微微發脹,很不舒服。漸漸的,疼痛難忍。翌晨天未亮,朋友陪我去診所敲門,睡眼惺忪的醫生診斷一下,問了幾個問題,鄭重其事的說,胃出血,恐怕要開刀。
我一聽,決定馬上乘柴油快車回南部家裡。我這一輩子有個毛病,每次有問題,以為回家就沒事。但家人一聽,臉色發白,馬上打電話給當醫生的大舅,他在電話中指示,趕快到台南去看韓石泉。
韓石泉?不是當過代理市長的大官嗎?心犯嘀咕,有些抗拒。但大舅一向疼我,而且身體愈來愈受不了,只得聽從。
醫生從容不迫的摸摸看看,檢查過後,只說十二指腸,不是胃出血,是很嚴重。之後,人被送到後面病室住院治療。
我問醫生,可要手術?不必,他說,利用自然療法。
什麼是自然療法?嘴巴不說,心裡只是嘀嘀咕咕。不過,是大舅要我來的,有事由他負責。我認了!
兩天的時間,醫生進來按按額頭,查看腹部,再問些話。除了打幾次針,不能吃,不能喝,很難過。不過比起動手術,我不必挨刀承受皮肉之痛,還是有點暗自慶幸。
在病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十二指腸漸漸不覺得痛。身體依然感到非常虛弱,但精神卻莫名的亢奮。我要家人把帶來的書本當中,抽出一本歌德的「浮士德」,當然是漢譯本。
家人熟知我的率性,牛脾氣,無可奈何的把書交給我。看著,看著,只聽到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護士,突然大叫不行,不行,上前打算把書拿走。
我不依,只說,看看有什麼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你是病人。她很堅持。
十二指腸痛,又不是眼睛有病。我沒有把正眼對準她。
護士噘著嘴,搖搖頭說,我去告訴醫生。
告訴就告訴吧!大官人的官腔,何妨見識?我有點不屑,也有點覺悟。
不久醫生出現,正準備聽聽官腔是怎麼打的?沒想到醫生瞄了一眼我手裡的書,若無其事的開始做例行的檢查。檢查過後,微笑著問我,在看歌德的書嗎?從他的嘴形以及發音,好像他說的是德語,雖然當時無法確定,但肯定不是日語,更非北京話。而那笑容,純真羞赧,倒是有點出乎意料之外。莫非他以前曾是文學青年,看到別人病中還捧書閱讀,禁不住會心一笑。但立場是立場,他又得掩飾真正的感情,難怪笑得那麼靦腆。
此後幾天,醫生來做檢查的時候,都會多停留一段時間,和我談談文學,戲劇甚至於宗教。詳細內容到底是什麼,如今都遺忘了!我只記得他的溫文儒雅,博古通今,不覺得我那時還是有病在身,心情感到輕鬆愉快。
有一天韓石泉問我,看過新化楊貴的作品嗎?我說沒有,事實上我那時候連楊貴是誰都不知道。多年後才知道韓石泉說的是楊逵,很高興我還曾在家裡宴請過他,假如韓石泉知道,諒必他也會很高興。
說也神奇,那幾天,除了不吃不喝,沒有開刀,也沒有服藥,十二指腸居然不再流血。針對我的疑問,醫生只說一個人的身體,能夠不動刀就不要動刀,能不進藥就別進藥。這種準則,直到今天,我依然奉為圭臬。
退院那一天,他要我開始服藥,叮嚀我如何保養身體。臨別也送我一本他的大作「六十回憶」。之前收過作家孫陵和彭歌的贈書,韓石泉的算是生平第三本。打開書,上面有他的簽名,我的名字也赫然同在,心裡覺得很光榮。他還叮嚀有空別忘了來看他,問他,還要檢查嗎?不!來看我這個朋友。聽他這麼說,我一時受寵若驚。五十年前,幾乎沒有人會向後輩自承是朋友,何況在立場上,他是醫生,我是患者。因此,後來在別人面前提到韓石泉時,我常常會很自然地多帶上一句,老朋友,忘年之交,並不覺得是在高攀,沽名釣譽。
帶著韓石泉的贈書「六十回憶」回學校上課,課餘翻看它,在字裡行間深深的感受到他的風骨和氣度,對他又多了一份欽仰和敬重。
後來有三次拜訪。每一次都有患者在場,韓石泉卻特別抽空接見,我實在過意不去。如今想一想,以前沒有那種習慣,不懂為人處世。換成今日,我一定事先打電話約定,可以有多一點時間談話,也不必妨礙到他的工作。
病後第一次拜訪時,正好看完「六十回憶」不久,我問起書上曾經提到,台南市在二二八事件當中唯一被槍決的湯德章律師時,他遲疑了一下,淡淡地說,好人!再沒多說一句話。
湯德章和余清風是我的故鄉楠西、玉井一帶的傳奇性人物。尤其是湯德章(父為日警阪井,因之日人概稱湯為阪井德章),不但小時候見過他幾面,他的養子(親姊所生),曾經同我玩在一起;我還替湯律師那吃檳榔的媽媽點過水煙;我念高中下宿的地點,正是湯律師夫人的隔壁。種種因素,使我對他倍感好奇。也許韓石泉有他的顧慮,我可以理解。我在初中時,便有高一班的學長大聲唸出新聞標題,被人叫去問了幾天。有兩個老師,也莫名其妙地失蹤。那種時代,單純的談話,也很不容易。不過不能從韓石泉口中多聽到有關湯德章的故事和評論,還是感到可惜。
有一次去看韓石泉時,還遇見他一個兒子,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彬彬有禮,頗有教養。可惜進退匆匆,我都忘了到底是那一個。
韓石泉也曾提議一起吃個便餐,我貪玩,在台南時和朋友聊天、看電影、吃撒卡里巴(夜市),時間老覺得不夠用。竟然沒有接受他的邀請,白白失去一個可以認識他真實生活的機會。
拜訪韓石泉時,大都是他關心我的學校生活,問起我的起居情形。我也像一般人遇見老朋友一般,有什麼說什麼。
那時候,我在學校正好發生一件事。學校明明沒有實習,每一學期都要收取三十塊台幣實習費。這筆錢對我不算什麼,但有些家境不好的同學,尤其是軍隊退下來的人,那可是一筆大負擔。看到通知,大家叫苦連天,但又不敢如何。我心裡感到很不舒服,也替他們感到不平,一個人跑去找校長張隆延,請他取消該項收費。他第一句話問我,是開會的結果,大家派我當代表去找他的嗎?我說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完全沒有和人商量。頓了一下,他緩緩地說,他從上海到漢堡,到倫敦,從來沒有遇見一個學生要求學校取消學費。我不知從那裡來的勇氣,回說,我從台南到台北,到板橋(藝專校址),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校長不替學生的處境設想。大概他懷疑面對的是一個神經有問題的學生,一時語塞。
聽到這故事,韓石泉笑了起來。不過他也沒有忘記提醒我,幸虧不是開會派出的代表,否則可能招惹麻煩。他問我,後來實習費有沒有取消?我說取消了!他替我感到很高興。
這位校長張隆延,後來我在教育部辦理出國手續時,曾經遇見他,那時候他是國際文教處處長。他還記得我,看到我,只說早去早回,國家需要你。中國人張隆延有他的國家可以報效,他不知道我當時沒有自己的國家,現在也只能當外國人。需要我的國家遲遲沒有出現,「回去」是何等不易!
最近有個特別的機緣和韓石泉的女兒韓淑真通電話,從她口中知道老友已在我離開台灣的兩個多月後(1963年6月30日)別世。聽到這消息,當然會感到遺憾,但沒有特別難過。
有些人經常在我面前出現,我全不當一回事;有些人不在身邊,我卻經常懷念。韓石泉屬於後者,不管別人怎麼說,他永久活在我心裡,就像湯德章也活在我心裡一般。
他們是台灣人的兩種典型,湯貴在追求、堅持台灣的理想;韓則是設法維護台灣的現實利益。這兩種都很重要,不能顧此失彼。台灣人有他們,算是幸福。——05-15-06
(近日收到韓淑真寄來「六十回憶」修訂第三版,一時回到年輕的歲月,很愉快。特別在這裡致上謝意。也希望更多人有機會,能夠讀到這本台灣戰前戰後,那一階段最特殊的歷史紀錄,對台灣社會得到更正確、更清楚的認識。 ——06-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