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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思異想集 72

◎ 林良彬

佛學札記(寫於30年前)
1)佛法中最具哲學的論証:世界上的一切皆是重重無盡的缘起缘滅,萬物相互依賴而存,沒有一人一物一事孤立自存,我們一般以為的個個獨立的人、物、事etc.皆是"遍計所執"的,本來並不存在的,只是吾人從"大化流行(流動的過程process)"中依世俗語言切割(分別、抽象)出來的,它们只有實用的、相對的有效性。
2) 應了解佛教一直強調空義的用心,因為空義的道德/倫理的蘊涵(implications)正是空掉我執,進而形成以利他(人)、愛他(人)為新生命新生活的準則了。我以為這是"普世皆准"的,誰會反對呢?(-----只是這樣的"復活"- 浴火重生,說說容易,對我們凡夫俗子實在太難行了。)
3)佛法之"假名施設"一詞的涵義很深,它是了知空義後的必然implications. 以下且以康德Kant和维根斯坦Wittgenstein後期哲學之相似點來說明之。
康德哲學的核心core是人類以先驗的認識形式(時空和範疇)來解釋、認識實在,此時人類所知的"實在"必然只能是吾人所知的現象世界(佛法所說:世俗名言施設出來的世界),而不是康德的物自身(thing -in -itself)世界。此物自身即是佛法的一直要破除的自性見- 獨立自存的實體或物自身(thing -in -itself)世界。原本就不存在這樣的物自身世界或外境,它只是人"遍計所執"出來的虛構世界,此即英文fiction of imagination(想像的虛構)所要表達出來的意思。然而,維根斯坦(和佛法)比康德更進一步。康德所以為的人類獨立於經驗的先天認識形式或思想形式(範疇),其實只是吾人的共同語言和生活經驗共同施設出來的,它是可演化修正的,不是康德以為的永恆不變的普遍形式。世上並沒有康德所以為的先驗(先於經驗而使經驗成為可能)的條件或東西。這個現象世界的構成或建構,不能脫離開吾人 "流變中"的名言施設。
4)
維根斯坦最尊敬的老師Frege(19世紀末的數理邏輯創始人)早就提出一項現代語言哲學的基本共識,即必需要把"主觀的、心理的、內省的、私人的自証、體証的東西" 和 "客觀、可公開查証的東西" 明確地區分開來;因為一切主觀的、內証的(一般所謂思想的東西)只能通過我们的語言(包括世俗生活的語言以及個別科學、技術、數理的語言等在內)公開地表達出來,如此也才能公開檢証。因此,任何宗教家或神秘主義者的個人直觀的印証或體証所得,必然只侷限於對他私人自己有效而已,因為此時我们可以質問他﹕有沒有處在欺騙中,或陷於delusion中而不自知呢? 終須請他用語言提出証据來!又即使他号稱能"以心傳心",但它的內容仍侷限於無法用公共的語言表達出的主觀、私人的領域,因此也就沒有客觀的檢証或真理可言。
5)
近讀一科學史闡述伽利略的巨大貢献,其中引述他的名言﹕「哲学就寫在宇宙這本巨大的書本上,它對我們始终是打開著的。可是除非一個人首先學會領會它寫成時所用的語言,學會讀懂它寫成時所用的文字,否則就不會理解這部著作。它就是用數學這種語言寫成的。」好像愛因斯坦也說過同樣的話。
任何私人的體驗(包括佛法的証入空性、佛性、實相的內容)也得由 public language(公眾使用的語言) 表述出來共同檢証;否則真的會形成維根斯坦所破斥的"私人語言"(private language,即只有體驗者私人可以理解的語言),彼此各說各話、卻不能相互理解溝通。事實上,也正如維根斯坦所言,世上根本沒有私人語言這一回事,我們每個人都是語言共同體的一員。
6)
我一直在貭疑的就是那種獨斷狂妄的心態,自以為體証了最高的真理(真諦),自以為有某種神秘、不尋常的宗教體驗,就說你也得和他同等境界,才能了解他體証的內容;若你沒有體証,就說你的見識和境界都低了一級。我發現在這混亂的時代,佛教界內真的充斥這種假先知、假道人,他們也真的吸引一些初學者,這才可怕!為什麼宗教界特別容易產生這現象?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题。
我們知道,在哲學和科學的領域內大家都有一共識,你發現什么新學說、新理論,你得 提呈present出來给專家討論,以便驗証對錯。而這共識到了"神秘主義"的宗教家那裡就碰壁了!他大可不經討論就說他親自體驗了真理,不可能更改的,你必須有同等的體悟才會知道。他還會舉例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或你必親自吃過鳳梨才知鳳梨味,否則說萬句你也不懂等等不當的比喻。我說"不當的"比喻,因為如果未喝過水、未吃過鳳梨,但只要你願意,你自可以去買來體嚐一下,太容易了!  但神秘體驗卻'不尋常',在那裡可體嚐到?我们必須要求他先提呈體驗的內容,----像科學家、哲學家提出其實貭內容,否則也可能出現一種狀況,比如我有了他所說的神秘體驗,卻仍不自知呢!
所以神秘體驗或任何體驗,只要你願分享sharing,你得先公開表達你所知的內容才行。因此,我要求的是﹕宗教家不能有任何高於科學家和哲学家的特權,三者的實質內容都應是理性的、公開的,不必一定要體驗、體証過才能知道的。黑格爾就說﹕絕對精神的三領域﹕藝術、宗教、哲學的實質內容是相同的,但所利用的表象(中介)方式則不同,如藝術用色彩、音符等,宗教用觀想、祁禱等,哲學(和科學)用概念辯証。黑格爾還宣稱哲學是比宗教要高一級(三者中最高,最具客觀的普遍有效性)。我則認為宗教最高,因為它可以包融藝術和哲學於一身。
7)
 
大科學家伽利略為什么用"哲學"二個字,也許有人會感到奇怪 !須知,在17世紀(可能還更早)以來的歐洲,”科學"和"哲學"這兩詞是可以互用的,例如牛頓關於天體宇宙的巨著就取名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我所理解的中觀般若佛法應可名為「哲學的相對論」,和印顺法師的「性空唯(假)名」內涵完全一致:舉凡因/果、時/空、物(所相)/相、物/運動、自/他、彼/此、內/外、主/客、能/所、主詞/謂詞、全/分,等等皆不ニ(它们不是各自獨立的二物,故說它們不二,即二者皆自性空),其次就知道二者是相依待而有(假名有)。這二而不二、不二而二乃是事物的實相。
佛法的善和惡不必有什么大道理(形上學、神學)作根据,純可以以人性作為根据,例如:惡=苦=無利益;善=樂=有利益。人若想離苦得樂,就最好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於是就有了廣積福德的利益了,而如果還能更上一層樓- 自淨其心,則三輪體空、三輪清淨,更具不可思議的功德。
8)
 
我不知道"空的洗禮"一詞是不是我的首創,但我相信林清玄等通俗作家必應用過。基督教"洗禮"一詞象徵洗滌、淨化污穢心靈,据此” 空的洗禮"一詞也是人心經歷空性的淨化,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佛法現代化語範!
佛法只在去除每個人心中的無明- 由我執造成的貪顛痴三毒業障煩惱,是一種內在的清洗、內在的"革命",此"革命"成功了,即可說處在涅槃(nirvana)中,一種人格的自由、和平境界,這時才可"無所住而生其心",將生活化為道場,慈悲為懷,隨缘任運。但須知,此"革命"成功前,得先經歷一段艱難的修煉或內在掙扎struggle過程。
"涅槃"本來不是佛法的專利,比釋迦牟尼還早的奧義書作者已經在大談nirvana了,現代印度人吃飽飯也有摸著肚皮說﹕"nirvana!nirvana!" 可見它本來不是什麽"神秘的"東西。理論上,每個人只要持續的努力皆可得此涅槃,佛法提出依八正道而修煉,這是佛法異於印度其他宗教之處(應也有部份相同之處)。
基督徒應也有其得涅槃、peace之道,例如﹕祈禱等靈修,讀過聖‧奥古斯丁名著《懺悔錄》的人應知道﹕基督教的修道過程也是挺不容易的!Everything excellent is also rare! 這裡說的rare是指難得、罕有的,不是說得道人是少數的精英,超越一般人而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並不是的,得道者反而會比一般人更謙卑humble,更能忍辱、更能以慈悲心(=愛心)而濟世。
9)
我覺得西方的基督教和 東方的印度佛教、婆羅門-印度教之間最大不的同處是在哲學的世界觀方面。基督教來自猶太-希臘的兩大傳統,把人和世界萬物當作一一都是真實的、個別的獨立實體(即承認有real ,substantial distinction ),而神(God)是最大的獨立實體,也是諸個别的人和物(可總稱為"自然")的創造者,造物者和被造物皆是實體的存在。
但在東方印度的婆羅門教不二吠檀多派和佛教的主流派卻有一共識﹕不承認萬物的真實分別real distinction,所以說世間萬物"如夢如幻",事物既非真實的,也不存在"造物說",因此最高存在者--婆羅門雖 是唯一實體(真常我、真常心),也不必是造物者。婆羅門作為終極實在,被無明覆盖而幻化出(maya)山河大地等世間萬物。
佛教也說萬物皆幻化(宛然有),但卻是由因缘(causes and conditions)無常的生起與變滅,並反對各種形上學式的"根源說明"---即反對終極-真常實在、梵我合一的主張。按後期發展出來的真常佛教(如來藏真常心說也屬其中一派)背離原始佛說,重返婆羅門教的懷抱,12世紀時佛教因而消失於印土。
總之,東方修道者的主要任務就在認知這個世界是不實的(no real distinction)- 只是如幻如化的,由知幻而出離,即是解脫。
 
(10)何謂梵我合一?
大乘佛教的如來藏真常心系接近婆羅門教奧義書的梵我合一、常樂我淨的哲學,佛和梵性質幾近同一,即: brahman(梵天=終極實在(宇宙本體)) =永恆的、清淨的、常樂的佛性=如來藏真心=大我=真我。早在一千五百年前或更早期,就被小乘諸派系指控為 "披佛衣之外道" 。現代的印度學者普遍站在正統婆羅門教的立場,解釋 釋迦牟尼佛教的本貭也是如來藏真心真我系統,大肆弘傳佛梵本一家。
龍樹的哲學和印度婆羅門教的不二吠檀多派很相似,很可能後起的吠檀多從佛法撷取,即是: 宇宙間沒有一法 (法=物) 是真實的, 所以我們通常以為真實的一一法或一一事物是無明顛倒所見,用英文來說: There is no real distinction,所有的分別只是由染污無明的心靈建構出來的(thought construction)!
世間萬物並不是客觀外在、且具绝對不變的本質,所以經中常說﹕"諸法無定相"、 "一切法如夢如幻, 如露如電,凡夫分別為實有, 智者推求尋找而不可得" 之類的話了。佛陀和龍樹只承認這一事實,不再追問這個如幻如夢、宛然有的世界如何終極地變現出來,佛陀和龍樹只說由六根、六識、六塵因缘和合;不二吠檀多(及一切形上本体論者)則不能滿足於就此停住,必須有一个神或本體(包括真常心如來藏 或 ‘經驗’阿賴耶識種子識)來根源地說明(ultimately explain) 萬象世界到底是怎麼出來的。
印順法師所著:《如來藏之硏究》第一章第三節之第二段(文長,略有删節) 以補充上文:
「印度古代的宗教---,到了奧義書Upanisad時期,梵 (婆羅門=brahman)為最高原理,為萬有的本體,一切由梵而化出。梵的神格化,就是梵天;梵天自稱是 常住不變,創造世界以及人類。在當時,人在世間的意義,生與死,生死流轉與解脫,受到神學的重視,「我」也就成為重要的問題。我,只是常識中的自己,但在神學的要求中,尋求真正的自我,終於成立「梵我一如」說。梵是萬有的實體,我是個人生命的主體;我就是梵,在梵而成為眾生時,我就是眾生的生命當體。論性質,我與梵是同一的。---解脫就是自我的脫離(生死)流轉,復歸於梵,與梵合一。我與梵同體,據一般的意見,我(與梵)是常住不變的,喜樂的,知的。」
我說佛法是獨特unique,雖說它外表上被視為一種宗教,其實它本質上是以哲學的洞見或vision及修行作為骨子。至於有沒有價值,端視個人的抉擇而定。又佛法只掃除錯誤的知見,尤其是任何的實體見、自性見,只"破病不破法",而人的知見一清淨,其心靈汙染也易修清淨了,這就是佛法存在的目的。
11)
友人提出了,”體系性建構”的概念,很遺憾地,佛法的"畢竟空"恰是一種 de-construct (解構 或 去(除)-建構、或去-神秘化) 的哲學,學術界早已在討論龍樹菩薩 和 Derrida(後現代解構主義大師) 的哲學對話,一種很有趣的且最新潮的東西對話。如我在文9)提及的,西方最著名的哲學概念是亞里斯多德的(獨立不變的)實體、本貭(自性,self -nature)概念,影響西方哲學和宗教甚鉅;而佛陀和龍樹卻主張﹕ 無我=無實體=無本貭(無自性)=空,以一切皆空(畢竟空)掃盪任何常識的、科學的、形而上的實體或元素,龍樹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怎麼得成?因缘和合而成,毋須假設"體系性的建構"。
我常覺得﹕釋迦牟尼的原始佛法實不像現代一般所謂的宗教,更像一種很獨特的「哲學性的宗教」,佛法的獨特unique處在此。

林良彬奇思異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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