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記者寫了一本書,談日本和歐洲的不同:歐洲人像有殼的雞蛋,是有自我邊際的個體,而日本文化相反,像沒殼的雞蛋,粘稠一片,難以描述。事實上,日本文化表面是雜交,但有其主體性,任何外來文化到了日本都會被其「主體性」潛在篩選。這個主體就是支撐日本文化的四字:常識常理。在宗教問題上,日本也同樣體現了這種文化特色——
曹長青:日本人的獨特宗教觀
我在上篇專欄「沒有宗教的日本可否是樣板?」提到,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在日本都沒有市場;但絕大多數日本人不是無神論者,他們信神,家裡設有神龕,他們信奉神道和佛教。
戰後日本憲法明文規定不可限制宗教,也不可確立國教,基本和美國一樣,推崇宗教自由。那為什麼在可以自由傳道的日本,世界三大宗教就是發展不起來?主要可能有三個原因:
三大原因日本人不信三大宗教
一是三大宗教都是「一神論」,他們相信的神是唯一的,這就自然導致排斥其它宗教、其它的神。我上篇專欄曾簡略提到,一神論的排他性,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其它宗教的鬥爭性,和日本傳統文化相抵觸。日本文化強調「和為貴」,日本是「大和民族」。據統計,信神道和佛教的日本人有二億多,而日本人口才一億多,說明很多日本人同時信兩種或更多的宗教。日本人信很多神,自然就不喜歡具強烈排他性的「一神論」。而日本的神道則是崇拜無數的神,天、地、大自然等等,幾萬幾十萬的神。神不是用來獎勵和懲罰人的,而是能促人達到內心平靜、和諧的某種崇高的東西。
二是日本文化支柱是「常識常理」,這自然導致他們對三大宗教的那些奇蹟、顯靈等缺乏興趣。水可變酒、人死後三天復活、聖戰烈士可在天堂享用72個處女,這對信奉常識常理的日本人來說難以接受;尤其基督教的原罪說。有學者比較說,基督教是罪感文化,日本人是恥感文化。基督教認為人生下來就是罪人,因遠祖偷吃禁果,所有後代都有了原罪,怎麼努力修煉也無法去掉原罪。這種教義在日本這個根基在現實常理的文化上講不通,日本人看重的是倫理道德的羞恥問題,這與出生和遠祖都沒關係,而是本次人生的現世問題,人有了羞恥心,才會有道德感。日本人的思路想法是世俗性的,遵循常識邏輯,自然就難以接受原罪說等。
三是西方基督教堂時常可見的大喊大叫、引亢高歌的傳道方式日本人受不了;伊斯蘭的群體跪地唱腔禱告同樣難以接受。日本的神社或寺廟,都是安靜的。日本文化強調寧靜悠遠、沉思靜默,他們在神社都是靜靜地自我沉思、默禱。大聲傳道他們很難接受,更不可想像一大群信徒連蹦帶跳、又唱又喊,牧師大汗淋漓地呼召佈道,日本人想到這種場面都會恐懼。別說那些被日本學者稱之為「創唱宗教」式的佈道,連西方視為文化瑰寶的莎士比亞戲劇,在日本都難有市場,因為那種激烈情感的表達,和日本文化的哀怨悲寂調子不合拍。所以,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日本沒有市場,跟他們的傳統文化衝突應是重要原因之一。
上帝被粘在日本文化的蜘蛛網上
所以,不管多少傳教士到日本傳道,基督教都沒在日本興盛起來,更別提伊斯蘭教了。三大宗教到了日本就「水土不服」,難以生存。對這一點,日本知名基督教作家遠藤周作深有感受,他曾形象地說,西方的上帝到了日本,就像一隻蝴蝶被粘在日本文化的蜘蛛網上,最後變成標本。意思是枯萎在那裡,無法存活。如果說能夠倖存,也只有被改造成日本的本土貨。遠藤周作本人就是一個例子,他強調自己是日本基督徒,他的信仰也日本化了,這在他的代表作小說《沉默》中有形象的闡述:為了救人,基督徒主人公寧可踩踏聖像(耶穌像)。這很日本:實用是第一位的,而不是信條。
日本文化的一大特色是拿來主義,把外國各種好的拿來。三次重大文化變革,都是學外部。當年學中國盛唐,明治維新學西方,二戰後學美式民主。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和日本著名歷史學家岡田英弘等都多次強調日本是雜交文化,凡是自認好的東西,就拿過來學習。一位英國駐日本記者寫了一本書,說歐洲人像有殼的雞蛋,具有自我邊際的個體,而日本人相反,廣納百川,像沒殼的雞蛋,粘稠一片,沒有硬質邊緣,難以描述。
其實,上述這兩種說法都沒抓到日本文化的精髓,它表面是雜交,像是「無殼雞蛋」,但其實一直有自己的主體性,從沒失去過。任何外來文化,包括主導西方的宗教,到了日本,都會被她的主體性文化去蕪存真地潛在篩選。它的「雜交」不是對等的,更不是面目皆非到像「沒殼的雞蛋」,而是菱角分明,這個棱角就是歷史以來支撐日本文化的四字支柱:「常識常理」。
所以一神論的三大宗教,因與日本文化的主體「常識常理」相抵觸,就沒法在日本紮根成長。佛教不張狂、追求自我內心修煉,跟日本文化和神道不抵觸,就可以在日本存活。而且日本政府聲明,神道不是宗教,它是日本的文化傳統,是一些道德訓誡,結果熏陶出日本人獨特的宗教情懷,追求天人合一、人神合一的境界。
日本是世界宗教大國
如前所述,日本人崇拜的神成千上萬,有資料說是幾十萬。其實,說數字已沒有意義,因為日本人崇拜太多內容,都可謂神道的一部分。例如茶道,劍道、畫道、花道……,幾乎什麼領域都有「道」,他們對「道」的規矩、規範,禮儀等等,到處都有宗教般的認真。也可以說,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日本人也可能是最有宗教情懷的族群,因為他們把宗教情懷帶到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之中,帶到了很多細節當中。
以茶道為例,絕不是捧起大碗茶一飲而盡、水灑胸襟,而是有「四規」:和、敬、清、寂。「和」指人與大自然的調和;「敬」指主客間的互敬;「清」指心無雜念,淳樸清淨,禪之意境;「寂」指無始無終的寧靜感覺。維基百科把茶道譯成 tea ceremony,就是喝茶的儀式,而宗教活動就很講究儀式。日本學者岡倉天心曾解釋說,「茶道是一種審美的宗教」,「把禪從寺院伽藍中解放出來,回到自家的露地草庵。」
不僅茶道,日本的建築、庭園、書畫、陶瓷器、竹器、漆器、花道、香道、烹飪、禮儀等等,都有一種宗教感,可以說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融入了宗教情懷。甚至禮物的包裝的精緻典雅,商場出售的普通盒飯等,也都很講究裝飾和美感;一個雕花,一片綠葉,到處都可看出匠心,溢出一種宗教感。所以有學者驚嘆:日本人的社會生活「宗教化」了。
宗教,不再是短時間內的在教堂聽道,而是從教堂、寺廟、清真寺裡解放出來,回到千家萬戶,回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當每個人都強調和諧、友善、謙恭、自省、自律,尤其為他人著想,注重別人感受等,這種宗教,才可謂是最實用的宗教。它不再是教義,更不是教條,而是和諧生活的滋潤劑。這起碼在社會文明層面上體現的很明顯,也得到了世界的公認。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才是世界宗教大國!
——原載台灣《看》雜誌2024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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