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 飯團的滋味

 

▲ 太滑頭了！

我常常會期待一年舉辦兩次的遠足。當然，和同學們一起遠遊，那是很快活的事。不過，最使我激動不已的，應該是可以乘坐電車。

平常和家人外出，使用汽車比較多。至於搭乘電車的機會，那就絕無僅有了！因此，參加遠足時，能夠和老師以及同學一起出遊，同時又可搭乘電車，那種開心勁兒，簡直沒有得說。

低級班時的遠足，大概只到距離學校不遠的公園或動物園，那種連使用輪椅都不礙事的地方。但是，一到高級班，內容也開始變得複雜。像今年度的遠足，差一點就達到叫人無法消受的地步。

升上四年級不久，我就風聞今年度的遠足，預定要登山，而且，要登上連大人都會感到險惡的山頭。腦海突然不斷的湧進一種聲音：「想要使用輪椅去登山，那是太誇張了！」過去，我幾乎什麼事都想試一試，這一回，我卻只能舉手投降。我還想過，不如請母親通知老師，今年的遠足，我就不參加了！然而，老師卻不表同意。

「船到橋頭自然直。姑且帶他上去，一到那裡，我們總不會放著不管。」

但是老師在為了遠足的「實察（實地察看）」以後，体會到實情比想像到的還要嚴重。那山頭，的的確確非常險惡。通常，長距離的遠足，本來就無法使用笨重難以搬動的輪椅，而應該攜帶輕巧方便的裝備。問題是，就是使用攜帶輕巧方便的裝備，也有人覺得不方便，困難重重。當場幾位老師議論紛紛，就著地勢，邊說邊走地表示：「這一帶絕對無法推動輪椅，那地方也許可以試一試！」

本來，「實察」的目的，在於認定廁所的位置、何處可以休息？那些地方有足夠的場地容納全体同學？但不知在何時，其宗旨竟然變成由所有包括其他班上老師在內，大家一致在討論「如何帶同乙武參加」的問題。第四班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師，還特別聲明：「一旦碰到什麼困難，我一定會背起他走。千萬不要擔心，務必要把他帶來。」無論如何，全年級老師都有把我帶到山頂上的覺悟。

第二週，我們開了班會，議題是：「如何處理乙武的問題？」──這不是怪誕不經的班會嗎？老師開頭說：「這一回的遠足，目的地是神奈川縣的弘法山，大家都要登山去，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問題？」
小孩子齊聲回答：「沒有問題。」

老師又問：「前不久，老師和其他班的老師一起到現地察看過，發現那裡是有點驚險。就是這樣，大家也會覺得沒有問題嗎？」

小孩子依然回答：「沒有問題。」

老師繼續問：「可是乙武同學必需使用輪椅，前幾天，他母親告訴我：『這一次的遠足，他恐怕要請假。』你們以為如何？」

小孩子突然意外的說：「太滑頭了！」

高木老師對於這個回答，一時無法掩飾其驚詫。

小孩子又說：「我們要去爬那麼難爬的山頭，乙武一個人卻打算乘機休息。他是太滑頭了！」

其他同學也跟著起哄。「不錯！不錯！」他們都同意上面提到的那個小孩子的意見。

我決定參加遠足一事，同時意味著要增加同學們的負擔。因為光是登山本身，便會勞累不堪，何況他們還得想法幫我推動輪椅到山頂。

然而，他們的意見卻是：「阿乙一個人要休息，那是太滑頭了！」也許，他們覺得我是班上一員，班上的行事竟想臨陣脫逃，那是很不應該的。恭敬不如從命，我決定一起去挑戰弘法山。

▲ 群策群力

天公真不作美，原定遠足那一天，一早便大雨傾盆。通常遇到下雨，行事便順延到第二天。而第二天，不管天氣多好，山路畢竟已是泥濘不堪，大家都不得不依照計劃登山。

最令我感到苦惱的，因為下了這場雨，我卻平白失去一個最佳幫手。以往每次遠足，都是由母親陪伴，這一回考慮到要登山，力氣較大的父親決定向公司請假，陪同我前往。不幸，順延的第二天，他早就被公司預定派到長崎去出差，根本無法請假。

在那麼多壞條件之下，雨竟照下不誤。快到中午時，雨是停了！天氣甚至可以形容為快晴，但我還是恨透了早上那陣雨。

遲了一天的遠足，總算雨過天晴。偏偏今天的好敵手「弘法山」好像擺好了架勢，張牙舞爪，揚言：「有本事就爬上來吧！」老師本來以為船到橋頭自然直，當真到了現場，突然心怯，竟沒有把握是否能夠抵達山頂。我當然更加憂慮，是否能夠依靠輪椅爬上那麼高的山？弘法山的的確確具備了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威壓感。

開始攀登不久，就遇到光靠步行幾乎要用上五分到十分鐘之久的大斜坡。山路本來就嫌狹窄，斜度又大，加上前一天又下了雨，造成地面又是泥，又是水。有些地方，動不動，車輪便會陷入泥中，以致於任憑大家使力推動輪椅，就是無法讓它前進。於是不得不抬起前輪，把整座輪椅舉起來，一鼓作氣地送過去。這時候，我不經意地看了一下，發現教導主任也在幫忙的人群當中。

自始便受到多方的照顧，我卻一直疑心能不能登上山頭。我從來不曾登過山，遇到這個幾可命名為「破膽坡」的地方，早就洩了氣，甚至於不安到快要肝膽俱裂。

再走一段時間，儘管山路還是起伏不定，與先前的斜坡相比，已較平坦易走得多了！高木老師的体力本來也不是很好，很想乘機養精蓄銳，以便再次遇到大斜坡時，幫得上忙。眼前平順的路，就打算交給同學們處理了！

一到四年級，男生當中總會有幾個個子長得較高的小孩子。尤其是在我們班上，便有個子高、体力大的大介和阿新。然而，再高再強大，到底還是十歲小孩，叫他們在崎嶇不平的山路推動輪椅，那簡直是寸步難行。一旦遇到阻礙，他們便需要幫手趨前抬起前輪，或者把防礙前進的石頭、樹枝清除乾淨。正好我們當中也有雖然個子不高，但運動神經特別發達，動作非常靈活的同學，志願出任斯職。

後面由大介和阿新推動，右邊是阿宮，左邊是高幸負責。一旦輪椅卡住，兩個人便配合著用力抬起，他們彼此之間頗有默契。假如碰到大斜坡，那又得仰賴高木老師和教務主任代替推動，而他們又一次，一鼓作氣地把輪椅推上去，這是近乎完美的群策群力。

大家已經滿面通紅，混身是汗。更由於泥濘滿地，膝蓋以下都是爛泥髒水，他們比拼命還要拼得厲害，實在大大地幫了我的忙。

我的一顆心，同時存在著兩種心情，一是「感激」；另一種是「抱歉」，整個心被塞得滿滿的。由於自覺無能為力而更加著急，甚至於連表示謝意都不知道如何辦到，有一陣子，曾經想到要跳下來，和大家從後面一起推輪椅。雖然心裡有過那種期待，但到頭來什麼也不能做，最後只有默默禱告早一點到達山頂。

山頂著實太過遙遠，冥冥之中，只覺這趟路途，恐怕得走上三天三夜。幸好終於看到了亮光，自然大家的步伐不停地加快。踏出最後的一步，走到山頂，整個視界展現到眼前，我們終於戰勝弘法山。
「登上了！」

「老師，看看那裡！」

「哦！」

到處充滿歡笑聲。有些小孩張開四肢，成為「大」字形地躺了下來；有人更是一口氣，一滴不剩地喝乾水壺裡的水；也有人口說：「阿乙阿！我們終於登到山頂了！」然後趨前同我握手致賀。總之，形形色色，什麼樣的表情都有。大家真是興高釆烈。

照道理，我應該向大家一一致謝，告訴他們：「辛苦了，謝謝你們！」可惜，實在太累了，累得動彈不得。我懷疑我會感到這麼累，一定是在輪椅上使盡了所有的力量，可見大家的心情完全是一個樣子。

假如有人問我：「這一生當中到目前為止，你吃過的東西當中，那一種是最喜歡的？」我一定不加思索的回答：「在弘法山上吃到的飯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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